讀的烙印(第8/8頁)

三年後,他又回到了小城。聖誕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裏,靜靜地讀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教堂敲響了入夜的第一遍鐘聲時,店門開了——進來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歲的女郎……

女郎說:“先生,三年來我和妹妹經常盼著您回到這座小城,像盼我們的親人一樣。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將項鏈還給您了……”長大了三歲的少女說:“先生,那我也還是要感謝您。因為您的項鏈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對我是像母親一樣重要的……”

青年頓時熱淚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愛,不是就很奇怪了嗎?

……

以上五則,皆真人真事,起碼在我的記憶中是的。從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時代,它們曾像維生素保健人的身體一樣營養過我的心。第四則的閱讀時間稍近些,大約在20世紀70年代末。那時我快三十歲了。“文革”結束才兩三年,中國的傷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給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們中國人羞恥的方面,乃是以許許多多同胞的命運的傷痕來體現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見慣的。“文革”即使沒能徹底摧毀我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極大程度上開始懷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為人的法則。事實上經歷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覺人性善之脆弱,之曖昧,之不怎麽可靠了。我已經就快變成一個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並且不得不準備硬了心腸體會我所生逢的時代了。

幸而“文革”結束了。

否則我不敢自信我生為人恪守的某些原則,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不敢自信我絕不會向那一時代妥協;甚至不敢自信我絕不會與那一時代沆瀣一氣,同流合汙……

具體對我而言,我常想,“文革”之結束,未必不也是對我之人性質量的及時拯救,在它隨時有可能變質的階段……所以,當我讀到人性內容的記錄那麽樸素,那麽溫馨的文字時,我之感動尤深。我想,一個人可以從某一天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世間也是可以從某一年開始新的整合吧?於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於是我又以特別理想主義的心去感受時代,以特別理想的眼去看社會了……

這一種狀態一直延續了十余年。十余年內,我的寫作基本上是理想主義色彩鮮明的。偶有憤世嫉俗性的文字發表,那也往往是由於我認為時代和社會的理想化程度不合我一己的好惡……

然而,步入中年以後,我坦率承認,我對以上幾則“故事”的真實性越來越懷疑了。

可它們明明是真實的啊!

它們明明堅定過我對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們明明營養過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時代變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構也在渾然不覺間發生了重組。我清楚這一點。

我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了。

並且,可能永遠也不再會是了。

這使我經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時期若不曾對人世特別的理想主義過,那麽以後一輩子都將活得極為現實。

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沒什麽不好,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體會也不見得多麽良好;反過來說也行。那就是——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不算什麽遺憾,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也不見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以上幾則“故事”,我將它們追述出來,不過是一種擺脫記憶粘連的方式罷了。

再有什麽動機,那就是提供樸素的、溫馨的人性和人道內容的體會了。

體會體會反正也不損失我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