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章 左右文武儒稗

等知府大人訓話結束,訓導大人又讓本次的三試案首上前,代表諸生向孔子上香,然後發言作保證。人家唐順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只好老老實實的將府學提前給的詞背一遍,便趕緊下台了事。

在眾人眼裏,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榮耀,足以在幾十年後向孫子自誇了。但人和人確實不能比,硬要比一定會氣死人……當儀式結束,大人們先行一步,走到門口時,知府大人突然回過頭來道:“沈拙言,你跟本官走,你的課業由本官親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羨慕的目光,登時落在沈默身上,饒是他臉皮賽過城墻,也微微覺著不好意思,趕緊應聲出去,跟著老唐上了轎。

在轎子上兩人還像正經人一樣,說些今天天氣真不錯之類,但一到了知府衙門的內室書房之中,唐順之便露出一副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樣小子,有面子吧?師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的師叔啊,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來,換成他自己上這轎子?”說著伸手一比劃道:“這下起碼得罪了一百個。”

唐順之哈哈大笑起來,撚著胡子道:“我一直無法理解一件事,請你幫著解釋一下……我師兄那個古板的道學先生,怎會教出你這麽個學生來呢?”說著不無遺憾道:“你應該是我唐荊川的學生才對。”

沈默搖頭笑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我實在不好回答。”

唐順之卻沒有再跟他開玩笑。而是沉聲道:“我是真心實意想讓你傳我衣缽……或者幫我把衣缽傳下去,不要讓我平生所學失傳。”

沈默輕聲道:“那我實話實說吧,我萬分敬仰陽明公,十分敬重我師父,也很佩服師叔您……”

“但是呢?”唐順之似笑非笑地問道。

“但是我不想與現在的王學門人攪在一起。”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認其中有許多真正體悟了心學,在為國為民操勞者,但大部分王學門人。已經徹底流於清談……甚至是空談了。整日裏誇誇其談什麽‘花樹我心’之類,大講抱負理想。卻對‘知行合一’避而不談。”說著語帶譏誚道:“我覺著他們比程朱理學的書呆子更可怕……人家至少還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卻已經直追那些米蟲般的魏晉名士了!我敢負責的說,這些人將來一定會墜了陽明公的千古威名的。”

唐順之仿佛不認識一般看著沈默,輕聲道:“你怎麽學得如徐渭般尖銳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覺著自己缺少些棱角。”沈默直言不諱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還是有些棱角好出頭。”說完又坦然望向唐順之道:“第二,師叔乃是百年奇才。學究天人,身後之光輝定然也千古不滅,何苦與那些人攪在一起,墜了自己的威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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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說完之後,內室裏十分安靜,唐順之端坐在寬大的交椅上,平靜地望著他,目光清澈無比。仿佛了無心機的孩童,又好似閱盡人世,了然悟透的老人。

一看到那目光,沈默心裏便暗罵自己多事,他這才知道,唐順之是個王陽明般的人物……雖不及亦不遠矣。這種人有著超越凡俗的智慧,世間的一切都仿佛那林中花樹一般,全在他的一念之間。試問還有這種人看不透的問題嗎?他不是班門弄斧還是怎的?

果然聽唐順之淡淡道:“拙言,你有千般好,就是太在乎名……聲了。”他本想說‘名利’的,但有名就有利,名利不分家,所以話到嘴邊,便換了個婉轉的說法。

沈默身子微微一緊,卻沒有反駁。

唐順之輕聲問道:“你說是名聲重要。還是做些實事重要?”

沈默還能說什麽。只能說‘後者重要’了。

“可如今這世道,單槍匹馬能做出什麽來?”唐順之淡淡道:“你知道朝廷每一個決定背後。有多少人在角力嗎?正反兩方都不下百人,上至大學士,下至科道言官,全都是以團體的面目出現,他們有幕後策劃的,有沖鋒陷陣的,有搖旗呐喊的,甚至還有打入對方臥底的,每個人極盡所能,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黨同伐異!”

“地方上就更不用說,完完全全是朝堂鬥爭的延續和分支,完全沒有例外。”說著他有些自嘲地笑道:“就像街上青皮打仗,現在全都是群毆了,你小子若是非要單挑,就算是頭猛虎,也敵不過群狼。”

“你沒有走進王學的內部,所以不理解這個圈子有多大的實力。”唐順之淡淡道:“即使是我,也只是接觸到了一部分,但已知的王學一派官員,就有大學士兩人,北京六部尚書侍郎共六人,南京六部的堂官則是一個不漏,封疆大吏中也至少占了三成,之下各色官員更是不計其數,以禦史言官為最……而且還有不計其數的在野鴻儒,致仕官員,這些都是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