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六章 富可敵國

沈默立在船頭,天上是一輪皓月,前方是茫茫的水路,四周靜極了,只有蛙聲蟲鳴,夜風輕拂著他的面龐,露水降了都沒有發覺。

自從離開蘇州城那一刻起,他都沒有再回頭南望,沒有再看一眼,那座他傾注了無比心血,才換來今日之繁花似錦的城市。

他雖然舉止風貌、待人接物都酷似唐順之,但始終不是唐順之,他做不到那種虛懷若谷、上善若水的境界,在他那溫潤如玉的面龐下,隱藏著極強烈的權力欲望,只不過一直以來,他都很小心的將其遮掩起來,但真正了解他內心的人,都會感到他那種強烈希望掌控一切,至少是自己的一切的欲望。

從當初對自己的父親;到後來對自己的兄弟、同學;再後來對蘇州的大戶,外國的商人;還有最明顯的,對待徐海的方式上。無一不打著他鮮明的個人烙印——如果遇到異議,好吧,我們商量,如果我說服你,就按我說的做。但如果我說服不了你,對不起,還得按我說的做。

不要被他溫和的外表騙了,那只是一層精心的偽裝,他根本是一個控制欲強烈的偏執狂,誰忤逆了他,就是他的敵人,雖然當時不會發作,但早晚都有報復的一天,就連嚴嵩、徐階、陸炳這樣的大佬,他也不甘心雌伏,心中記著一筆筆的賬,就等秋風起、秋葉落成堆,便跟他們把賬來算。

現在,他經過辛苦奮鬥,剛剛享受到封疆大吏權掌一方的快感,卻又馬上被嚴黨分子打回到原點,不得不面對未知的命運,連自己都操控不了。這種無助的感覺,讓他幾欲抓狂,借著悼念唐順之的機會,不知喝了多少酒,醉了多少回。好容易才消了氣。

但心中的憤懣沒有稍減,所以昨日裏他有些個話,是刻意模仿《儒林外史》裏那位蘧景玉的,只是誰也不會明白,所以他的諷刺也就落到空處……不過這樣也好,因為鄢懋卿真要是聽懂了,還不把他得罪死了?還是這樣好,既發泄出來消了氣,又不會有什麽不良後果。

當徹底冷靜下來,沈默檢視自己的內心,便發現自己的權力欲,竟然比原先不知膨脹了數倍……原先能給個蘇州城讓他玩玩,就已經很開心了,現在他渴望的卻是,不再讓任何人擺布,就連皇帝也不行!

沈默深知這樣下去是危險的,因為相由心生,行由心定,如果自己不把那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欲望封鎖起來,那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所以他不是如護衛們以為的,在對著黑黢黢的夜空生悶氣。或者不舍得離開蘇州城之類,恰恰相反,他是在借著夜得寧靜,努力恢復平和的心態……他要忘掉蘇州的繁華如夢,醒過來面對冷酷的未來。

※※※

他想得如此入神,就連有人走到身後也沒有發覺,直到一件溫暖的大氅披到肩上,才茫然回首,只見若菡正一臉關切的望著自己。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但若菡仍然保持著少女的嬌顏,唯一的變化來自那雙眸,沒有了年輕時偶爾射出的銳利鋒芒,取而代之的,是歲月帶給女人的禮物——從容優雅,令人心醉,讓她的男人比年輕時更加依戀。

“怎麽還沒睡?”即使在想著最殘酷的問題,當看到妻子溫柔的眼睛,沈默都會發自內心的微笑,聲音也自然變得溫柔起來。

“剛把孩子們哄睡了。”若菡輕聲道:“再來看看你就睡。”

“操心完小的,再操心大的。”沈默伸出手,輕撫著若菡的秀發道:“我們這一家老小,還真不讓你省心。”

“上輩子欠你們家的也說不定。”若菡掩口輕笑道,夜涼如水,她不禁打個寒噤。

沈默伸出手,將她攬到懷裏,若菡看看護衛們,大夥全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對於大人不分場合地點的大秀恩愛,這些跟了他多年的護衛,已經完全知道該如何應對了……若菡便依偎在他懷裏。一件披風將兩人都裹在了裏頭。

“想什麽呢?”調整個最舒服的姿勢,若菡呢喃問道:“想著到了京城後,會是什麽樣子嗎?”

“你怎知?”沈默輕聲問道。

“我原以為,你是在外面懷念蘇州……”若菡小聲道:“但出來一看,你是面朝北站著,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是啊。”沈默道:“蘇州雖好,卻已成為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未來卻在北京。”

若菡輕笑一聲道:“就算北京是未來,蘇州也不會是過去。”說著伏在他耳邊小聲道:“十二家關鍵的行會,我們擁有三家,控制四家,間接控制其余五家,走到哪裏都像揣在兜裏一樣。”

沈默不得不感嘆,自己娶了個女中範蠡,巾幗白圭。當初嘉靖三十六年的時候,在若菡的策劃下,他先用打劫陸家的那五百萬兩銀子,出資救助了搖搖欲墜的各家票號、錢莊。這是一筆令人拍案叫絕的買賣,完全可以用來解釋,什麽叫‘乾坤大挪移’、什麽叫‘一石數鳥’、什麽叫‘多方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