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九章 最後的一本

如果時間倒回半個時辰,沈默絕對會從後門溜掉,就算被人笑做無膽鼠類,也不願跟這件事兒沾邊。

歸根結底,嘉靖皇帝陛下,之所以讓他靠邊站,不是為了讓他在家享受天倫之樂,而是對他之前鋒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懲,如果自己還不識相,在這個節骨眼跳出來的話,必然激怒皇帝,從而引起難以挽回的惡果。

這次可不像二月會試那次,只需在掌握罪證後稍加威脅,袁煒就得乖乖就範,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辦成了,誰也沒有驚動。這回是兩黨的終極決戰,哪怕徐黨占多大優勢,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不聲不響的就將舊勢力擊敗。

嚴黨經營朝堂二十年,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滿是其黨羽,雖然經過徐黨一番連消帶打,已是骨幹盡折,羽翼紛落。可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會在眼看覆滅時迸發出強大的反擊,讓膽敢挑戰者付出血的代價。

沈默對決戰前雙方的實力進行評估,相信徐黨能取得最終勝利,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必將損失慘重,失掉一部分人望。這無疑是他最願意看到的,畢竟他雖然名義上是徐階的學生,但已經孵化了自己的小陣營,正可獲得更多的發展空間。

但徐閣老顯然不想讓他獨善其身,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這一本,誰上都無所謂,可偏偏就安排給了鄒應龍,就是分明知道,他沈拙言身為丙辰科魁首,不能不幫老同年這個忙。借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想將自己推向前線,跟嚴黨肉搏,這樣無疑可以分散嚴黨的火力,減輕徐黨的損失,還能削弱沈默這個明日棟梁的地位,對徐階來說,無疑是一舉三得的妙招。

沈默終於無奈承認,無論自己如何示好,如何裝孫子,都換不來徐閣老的真心相對,他也終於認命。看來自己始終不是徐階屬意的接替人,更悲哀的是,為了給他選定的接替人創造優勢,徐階必然會不斷的、明裏暗裏打壓自己,以及一切有威脅的人物。

沈默心中又一次響起了那神聖的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自己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江南兄,江南兄?”自從把來意道明,鄒應龍便見沈默呆坐在那裏,面上的表情陰晴變幻,還一陣陣咬牙切齒,這讓他惴惴難安,心說:‘是不是怪我給他惹麻煩了?’便小聲道:“您要是為難也不要緊,能跟您傾訴一番,在下就很開心了。”說著便要起身告辭。

“哦……”沈默這才回過神來,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不是在幫你想辦法嗎?”

“真是麻煩您了。”鄒應龍高興的坐下,心說:‘你思考問題的方式還真特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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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兄想搞清楚,為什麽大家都明白,嚴黨已成明日黃花。但誰上本誰遭殃,對嗎?”

“是啊。”鄒應龍道:“彈劾奏章寫得越淩厲,罪狀鋪陳的越驚心,就會越倒黴,難道嚴黨施了法術不成?”

沈默搖頭笑笑道:“嚴黨是施了法,卻不是什麽法術,而是無賴法。”說著壓低聲音道:“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嚴家父子不論幹什麽壞事,都打著皇帝的旗號……遠了說殺夏言,近了說殺楊椒山,以及每次橫征暴斂、以權謀私,無不先蒙騙聖聽,得到皇帝的認可後,才去做的。”

“確實如此。”鄒應龍有些明白道:“您的意思是?”

“皇上聖明,焉能有錯?”沈默垂下眼皮道。

“啊……”鄒應龍叫一聲,已經完全懂了,因為嚴黨幹什麽都牽扯到皇帝,所以彈劾的奏疏將那些事情說得越多,皇帝越不能接受,所以不但扳不倒嚴嵩,還逆了龍顏惹禍上身。不由脫口而出道:“原來他們綁架了皇上……”

沈默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道:“不明白這一點,就永遠破除不了這套把戲。”

“是啊。”鄒應龍也點頭道:“多少人看不透這點,白白的斷送了前程、甚至是性命。”

“不,你錯了。”沈默卻搖頭道:“他們的犧牲沒白費,沒有他們前赴後繼的彈劾,想要推翻嚴黨,無疑是癡人說夢。”說著緩緩道:“只是取得勝利的方式,未免太殘酷了點。”

“哦?”鄒應龍不懂,問道:“他們都失敗了,難道也有用嗎?”

“是的,他們都失敗了,但這只是眾所周知的那一面,還會帶來另外一個結果,卻不是人人都能知道。”沈默輕聲道:“當今聖上聰慧過人,也許能被蒙蔽一時,卻不會永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雖說皇上不因為彈劾而廢黜嚴家父子,但一次次彈劾接踵而至,在不得已庇護嚴黨之余,心態必然發生變化。”

“是啊,聖明無過皇上。”鄒應龍著實不笨,接茬道:“見別人老打著自己的旗號做壞事,給自己抹黑,皇上定然會不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