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五章 帝王術

嘉靖何嘗不知,有本事的人,往往不屑於以這種阿諛鉆營上位,而對自己一味柔媚的人,一般都動機不純,往往對國家無益,但皇帝是真怕了那些不要命的大臣,真不想重溫當日的噩夢……他躲在西苑二十多年,不肯回宮、不肯上朝,說別的都是借口,其真實原因,不過是怕了自己的大臣,怕再陷入孤獨無援的境地。

所以他躲開金鑾殿,就躲開了這個國家的正常秩序,他通過跟內閣幾個人接觸,對這個國家施行著間接地統治,這樣可以避開絕大多數精力過剩的大臣,不必承受以一敵百的痛苦。但他這樣做,無疑加重了內閣……尤其是首輔的權柄和威信——代表皇上與大臣會面,總制軍政大權,使權威之重遠超本朝歷代大學士,甚至宋朝的宰相也有所不及。

嘉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曾對嚴嵩道:‘公有宰相之實,而無宰相之名,權位之重,雖李、胡所不及。’李、李善長,大明第一任宰相;胡、胡惟庸,大明最後一任宰相,都因冒犯皇帝的權威,被朱元璋哢嚓了。嘉靖如是說,便充分證明,在嚴家父子的問題上,他是清醒的。

那嘉靖為何還要用這父子倆二十年,且極不願意換人呢?因為嚴家父子之於嘉靖,其實就是看門狗、替罪羊和描金馬桶。正因為有這對父子當看門狗,才能把那些討厭的清流之臣擋在外面,讓皇帝眼不見心不煩;正因為有這對替罪羊,皇帝的不作為才能化為嚴家父子的專權禍國,當嘉靖覺著這父子已經臭不可聞,無法容忍時,就會把馬桶扔得遠遠的。

就是因為這爺倆不得人心,沒法跟群臣真正的抱團,必須時刻緊依著皇權,才能狐假虎威,隨時想開就開的掉,才不會出現相權過大,威脅皇權的情況,嘉靖才能吃得香、睡得好,閉關多久都不怕……至於老百姓受不受苦?對不起,皇帝陛下根本不在乎。如果他能稍稍不那麽自私,大禮儀也不會發生,大明朝也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原本嘉靖以為,姓嚴的馬桶滿了,那就端出去,換上個姓徐的馬桶接著方便。

但現在情況變了,嚴世蕃拿著皇帝的縱容當軟弱,幾次三番的騎在他脖子上拉屎,這條嘉靖親手養大的惡狗,已經不把主人的意志當回事,想要逼著主人妥協了!

通常這種情況,距離變成狗肉火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嘉靖是個多麽強硬的皇帝?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為了堅持自己的主張,他能跟全天下作對,哪怕注定要青史蒙垢、跟大臣們離心離德,也不肯改變主意,豈能容忍被一再的挑釁?嘉靖這次是真下定決心,要讓嚴世蕃付出代價!

但事到臨頭,才知道做起來有多難。皇帝、至尊,大明朝的主人,看起來是手握乾坤、隨心所欲、不可違逆的,其實要比平頭百姓更加拘束,不能輕舉妄動。尤其在武人當權過去六百以後,皇帝想要將意志轉化為人人遵從的法令,就必須有一幫文官的支持。沒有任何人支持的獨夫,將悲慘的失去一切,包括皇帝的權柄。

嘉靖已經在大禮儀中,失去了太多正人君子的支持,現在如果再把小人趕走,還有什麽人肯聽他的?到時候滿朝文武、離心離德,天下士人、橫眉冷對,聖旨出不了紫禁城,皇權尊嚴淒慘掃地,自己這個皇帝,還是上吊死了算了。

當然不能這樣,還沒到灰心的時候!痛定思痛之後,已經沉淪半載的嘉靖皇帝,終於振作起來,開始對自己的晚年之爭生涯進行布局。

沈默的判斷一點沒錯,一個如此沒有安全感的皇帝,是不可能把皇位讓給自己的兒子,那所謂的‘想當太上皇’,不過是嘉靖拋出來的煙霧彈,就是要試一試百官心意。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大家都去捧他兒子的臭腳,將置我這個皇帝於何地?

於是,他得出了最終結論。大臣皆不可信!無論奸臣還是直臣,每人都有自己的算盤,不會跟他同心同德!那該怎麽辦?難道真要變成孤家寡人,從此專心修道,把天下交給他們鬧?當然不行,嘉靖修道,是為了多活幾年,多當幾年皇帝!可不是專為修煉而修煉。

於是,困擾大明歷代皇帝的難題,也出現在嘉靖的面前——大臣不跟我一心,可他們人多勢眾我也打不過,這時該怎麽辦?找幫手啊,於是,就像他的列祖列宗一樣,嘉靖將目光投向了,身邊無所不在,無比聽話,絕不會背叛自己的宦官。

刨去太祖時期,明朝的太監混得還是不錯的,鄭和、王振、劉謹、張永這些人,都曾經叱咤風雲,領一時風騷,死後也是或者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成為太監們的偶像。從成祖爺開始,歷代皇帝都十分倚重這些閹人,命其偵緝不法、領宮掖禁衛,京城兵馬;甚至出鎮地方,監視軍隊,負責稅收……內廷號稱‘十萬太監’,有特務、控軍隊、掌稅收,甚至可與外廷分庭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