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六章 潤物無聲(下)

一路思緒連篇,不知不覺便到了石皮巷,沈默叫停了馬車,下來步行一段,眼前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到過這裏,在他的記憶中,這裏破爛擁擠、地上坑坑窪窪,如果下過雨,地上便會泥濘不堪,根本沒辦法插腳。

但現在,他腳下卻是用碎石鋪就,路面寬闊平坦的馬路,而且他注意到路脊稍稍高於兩邊,顯然是為便於將水排入河中,這種設計即使下暴雨也不要緊。

再看街道兩旁,煙柳掩映之下,是一排排精美的花園小樓,雖然比不了那些動輒占地數畝的園林,但背河臨街,映水蘭香,建築精美,最宜中隱……畢竟真正的大戶還是少數。對於大多數有錢人來說,能在蘇州城占有這麽個小別墅,已經是夢寐以求的了。

走在這新建的城區中,只見往來的全是華麗麗的車轎,裏面坐著衣冠楚楚的體面人,就連跟班的小廝、趕車的馬夫也穿著得體,幹凈整潔,顯然這片曾經的棚戶區,已經徹底被有錢人占領了。

這種覺悟讓沈默在對變化欣喜之余,又多了一些心酸,他知道那些原本居於此、長於此的貧民們,已經搬到城外居住了,在那裏重新起一片住宅,繼續他們的生活。縱使補償款再多,也無法改變他們被驅逐出城的事實。而且隨著一項技術的發明和應用,紡織工場將會逐漸從城內搬遷到鄉下,他們連白天都沒有機會入城了。

富饒繁華的人間天堂,終究只是有錢有權者的天堂,卻把平民百姓拒之門外……

沈默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的痛苦就在於,良知並未泯滅,卻要強迫自己,做一些自認為對,卻知道不好的事情,而更痛苦的是,這樣的事情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每一次都會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疤痕。直到面目全非,直到麻木不仁……

這種低沉的心情,在看到刻著‘蘇州工學院’五個楷體大字的花崗巖大石後,終於消散無蹤,這塊有五尺多高、八尺多長的巨石,是他自掏腰包,命人從山東嶗山運來的,成本高了去了,但他就是喜歡,他要用這塊礎石,紀念自己建立的第一所學校。

“真希望能有個好的結果啊……”沈默帶著期盼的心情邁入了工學院內,誰知迎接他的,卻是當頭棒喝。

只見工學院那烏黑的大門緊閉著,隔著院墻,裏面還傳來吵嚷廝打的聲音,三尺快步上前道:“大人,裏面似乎在打架!”說著一揮手,便有個衛士手麻腳利的攀上墻去,看了一會兒,下來回稟道:“可了不得了,都打成一鍋粥了。”

“叫門!”沈默的臉色很不好看。

邊上陪著的歸有光,心裏更是郁悶,怎麽搞的,非要在這個時候出亂子?趕緊一面命人召集兵丁,以備不測,一面讓人前去砸門,又對沈默道:“裏面也不知什麽情況,大人請先回車上休息一下吧。”

沈默黑著臉不吭聲,理都不理他。

※※※

“開門,開門……”兵卒們把門砸得山響,也沒人理會,還是讓人翻墻進去,從裏面打開了院門。

大門一開,穿著褐色皮甲的兵丁們,便提著鐵鏈和棍子湧了進去,口中還高喊著:“不許動,都抱頭蹲在地上!”然後不管青紅皂白,只要還站著的,便統統打倒在地。

見越來越多的官差湧進來,院子裏打架的雙方,也終於都住了手,乖乖按照要求官差的要求,抱著腦袋蹲了下來。

不待裏面徹底平靜下來,沈默便大步走進去,歸有光想要阻攔,卻被他一把推開。

走進一片狼藉的院子,只見石桌石椅被推倒,滿地都是紙張和破損的教具,沈默還看到兩塊木質的楹聯也被翻扣在地上,心痛的蹲下身來,想要將其扶起來。

三尺一看趕緊上前幫忙,帶著兩個衛士,把兩塊楹聯擡了起來。

沈默看到了上面的字:‘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在後一塊的右下角,還寫著一行小字道:‘王襞敬錄師祖法訓’,他不由暗暗吃驚,竟然是泰州學派的掌門所贈。

王襞何許人也,王艮的兒子,王艮何許人也,王陽明……唯一的傳衣缽者,王學主要流派——泰州學派的創始人,陽明公之後最具盛名的大家。而王襞被稱為泰州學派掌門,並不只因為血緣,他九歲時隨父親王襞拜謁王守仁,從學十余年,被稱為王學最純粹的傳人。後隨父開講淮南,父死,繼父講席,往來各地,以學識淵博,無所畏懼聞名……即使在王學被禁的年代,也毫不退縮、講學不輟。極大的鼓舞了低潮中的王學門人,他還為謀求王學的合法地位,奔走呼號十余年。

這段艱苦的日子,為王襞贏得了崇高的聲譽,即便是理學一派的信徒,提起他的名字,也要豎大拇指。更別說王學內部了,不管哪一派,都視其為盟主……如果說文化界的牛耳,由王世貞把持,那他絕對是持思想界牛耳的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