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達(下)

海瑞在混亂中,被官員打傷,竟至人事不省,這真是聳人聽聞的奇事。同僚們急忙把他送回家,才發現他家只有一婆一媳、無三尺應門之童,見兩個婦人一老一孕,又趕緊去請大夫,張羅著給他看病。

大夫還沒到,沈默先到了,有認識他的趕緊行禮,但看他的目光十分驚異,仿佛沒意料到這樣的大人物,會來一個小小郎中家一般。沈默渾不在意,朝他們致意後,便微笑道:“諸位若是忙碌,便把這裏交給我這個閑人吧。”

眾人都掛念著儲濟倉那邊,聞言便一齊告辭,離開了海家逼仄的小院。

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兩個,從海瑞被擡回來,一直表現得很鎮定的老夫人,終於忍不住垂淚道:“沈大人,您說這大明的官兒還能當麽,吃不飽、穿不暖不說,怎麽連命要丟了?”

沈默面上發燒,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讓錢逼的,才不理智了。”說著嘆口氣道:“先去看看剛峰兄吧。”

海老夫人也就是發泄一下,並不是要跟他說理,聞言擦擦淚,便帶他到裏屋去了。只見海瑞蓋著床薄被,躺在床上依然未醒,額頭青紫一片,面色蠟黃蠟黃,看起來確實嚇人。

沈默輕嘆一聲,對胡勇吩咐道:“請太醫院派人來看看。”胡勇點點頭,快步出去了。

這時戶部官員請的大夫來了,沈默連忙站起來,讓開座,請大夫診治。那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一番診脈之後,表情放松道:“不礙事、不礙事。”

老夫人當時就不信了,指著兒子的額頭道:“看這兒青紫爛黑的,還不礙事嗎?”

“呵呵,老嫂子有所不知。”那大夫道:“人額頭的這塊骨頭最硬了,就是再狠點也傷不到腦子,這些淤青都是皮外傷而已,不礙事的。”

“那為什麽昏過去了?”沈默輕聲問道。

“哦,跟額頭這下沒幹系。”大夫的回答出人意料道:“他是餓昏了。”

“餓昏了?”沈默不由吃驚道。

“嗯。”大夫應一聲,便從藥箱中拿出艾絨,點著了在海瑞身上幾處大穴上灸了幾下,便見他嘴角抽動幾下,額頭冒出了鬥大的汗珠來,但表情的確輕松了許多。

“熬一鍋稀飯,稠一點喂下去,我再開個溫補的方子,吃上幾日就好,耽誤不了過年。”大夫把剩下的艾條丟進爐子裏,一邊擦手一邊吩咐道:“再給他多添床被子,把爐子升旺點,病人身體正虛弱著呢,當心風寒入體,引起大病。”

開完方子之後,沈默便讓人把大夫送走了,至於抓藥,還是等太醫看過再說吧。

※※※

海老夫人要去廚房熬粥,沈默扶住她道:“您在這兒坐著就行,一切有我呢。”

海老夫人有些尷尬道:“缸裏沒米了,我得先去買點。”

“不妨事。”沈默對個衛士道:“把車上的東西卸到廚房,再熬一鍋稀飯端來。”衛士便轉身就出去了。

這時海妻抱著床棉被從裏屋出來,沈默道:“不夠啊嫂夫人,多拿幾床來。”

海妻聞言低頭啞聲道:“再沒有了。”一邊給海瑞蓋上被子,一邊眼淚又下來了。

沈默聞言心中一酸,把自己的大氅也給海瑞蓋上,他的護衛們看見了,趕緊有樣學樣,將身上的披風都解下來,全蓋在海瑞的被上。

“把爐子生旺點。”沈默心裏很不好受,坐在海瑞的床邊,眉毛擰成了個川字。衛士卻伏在他耳邊,小聲道:“最後一點炭,廚房熬粥了,秦六已經出去買了,還得等一會兒。”

“把車板卸了,劈柴!”沈默煩躁的一揮手道:“實在不行,把你們的棉襖扔爐子裏燒了!”

海老夫人聞言道:“大人切莫遷怒他們,是我們家沒有柴禾了。”

“唉……”沈默聞言嘆一聲道:“怎麽會這樣呢?已是清寒若斯,為何冬至送來的油鹽柴米,卻要退給我呢?”

海老夫人聞言給沈默失禮賠不是道:“您的盛情我們全家都感戴,只是汝賢這孩子脾氣犟得很,偏不讓收,我們娘倆也沒辦法。”

“是我這個朋友沒盡到心啊。”沈默又嘆一聲道:“剛峰兄至剛至陽,鋒芒難免刺人,我實不該和他計較這些的。”

兩人正說話,衛士端一碗熱乎乎的粥上來,海老夫人上前接了過來,沈默把座位讓開,自己坐在床頭,把海瑞扶起來,讓他靠坐在自己身邊。

海老夫人感激地看看沈默,便坐在床邊,舀一勺稀粥,輕輕地吹涼了,送到海瑞嘴邊。雖然仍昏迷不醒,但餓壞了的海瑞,仍本能地張開嘴,吃下那一口。

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著兒子,一碗粥見了底,海瑞睜開了眼睛,聲音微弱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