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上)

聽到外面對海瑞的討伐聲響成一片,嘉靖臉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對身邊的馬森道:“怎麽樣?朕沒說錯吧?他贏不了,因為朕是君,他是臣,沒人會站在他那邊……”

話音未落,便聽個帶著閩南腔聲音道:“海剛峰,我來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膽?”

馬森趕緊去看,看完後回來小聲道:“不認識……”

“你他娘的都認識誰?”嘉靖氣得直翻白眼。好在這時那人的聲音響起,給可憐的馬公公解了圍。

講壇上,那人摘下了鬥笠,露出一張英俊的臉。

“你是何人?”文官們警惕地望著他。

“李贄李卓吾。”那人把鬥笠往地上一擱,一撩道袍,盤腿坐在海瑞身邊。

“原來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這人原來是國子監的五經博士,幾年前三公槐辯論初創時,著實出了幾把風頭,因為言語狂妄,不敬孔孟,得了個‘李狂’的諢號,但前些年被人打敗一次,便離開了國子監,據說去當隱士,做學問去了。選在這次大會重新出山,看來是想要一鳴驚人,好東山再起。

“主子,他叫李贄。”馬森趕緊對嘉靖匯報,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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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說了什麽,讓你們憤怒若斯?”自報家門後,李贄好整以暇地問道。

“你沒有聽到嗎?”一個詞臣大聲道:“他說當今不如漢文多矣!”

“姑且不論他的說法是對是錯。”李贄目光掃過眾文臣,聲音中氣十足,盡顯大家風範,道:“為什麽說當今不如漢文,你們就要生氣呢?”

“這個……”詞臣們被他問住了,這個還真沒法回答。

“天經地義的事情,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好在人多力量大,那個在與海瑞的交鋒中,出盡風頭的詞臣大聲道:“就像太陽為何東升西落,月亮為何陰晴圓缺,你講得清道理嗎?”

“世上哪有講不清的道理?說講不清,只是因為無知而已。”李贄淡淡道:“古人早就知道。宇宙如雞蛋,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內,蛋殼與蛋黃之間便是天,天是無邊無涯的氣體,沒有任何形質,我們之所以看天有一種蒼蒼然的感覺,是因為它離我們太深遠了。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氣中,不需要任何依托,遵循自己的規律運動。”頓一頓,望著那人道:“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那人的眼中滿是迷茫,咂咂嘴道:“說……”

“太陽圍著大地運動,十二個時辰一圈,當轉到你面前時,就是白天,轉到你背後時,就是晚上,這就是它的東升西落。”李贄以一種憐憫的神情看著他道:“月亮同樣運轉,但因為被別的星辰遮擋,一個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所以有陰晴圓缺。”

這些知識對完全不懂的人,實在太深奧了,那詞臣果然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凡事必有道理蘊含其中。”李贄的聲音不大,卻傳遍全場道:“如果講不出道理,憑什麽理直氣壯的指責海瑞。”

詞臣們深感紮手,李春芳待要頂上,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好在他們的辯論已經挑起了許多高手的興致,一個坐在前排,面容英俊,舉止瀟灑的年輕人出聲道:“王某來為你解釋。”作為前排就坐最年輕的一個,他的大名無人不曉,文壇盟主王世貞是也……當然並不是說,他就是在場所有文人的老大,如果用五百年後的概念,更容易解釋這個盟主——他是暢銷書作者,著名戲曲制作人、評論人,掌握社會話語權的人。

見王世貞出頭,李春芳放心許多,這王盟主雖然不是學術最強,但通古博今,辯才無礙,與李贄絕對旗鼓相當。

“禮教以三綱為首,三綱以君權為首。”王世貞的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股子雍容大度,聲音也煞是好聽,果然一派盟主風範:“五倫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聖人所以為聖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於此。”說著刷得打開折扇道:“若並此棄之,法未行而大亂作矣;故而須得守此不失,百世不移,李兄明白了嗎?”

“當然明白了。”李贄莞爾一笑道:“王盟主文縐縐的一席話,用白話說出來,就是‘從古如此,今後也必須如此,實際上除了強詞奪理,什麽道理也說不出來。’”引起一陣忍不住的笑聲。

“你……”王世貞氣得不輕,但他畢竟是有水平、有氣度的,刷得把扇子一合道:“難道你孝順父母還需要個原因嗎?”

“父母生我養我,孝順理所當然。”李贄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肯定比我體會更深。”

“不錯。報生以死,報賜以力,人之道也!”王世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時,人之害多矣。人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無爪牙以爭食自衛,若無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則人類滅絕久已。即使今日,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可為農為工,為賈為醫,無需他人教之,但仍需人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憂郁;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奸惡;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難道說君王對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後他總結道:“故而國朝以孝治國,君君臣臣正如父父子子,對父親要孝順,對君王要移孝作忠。這便是綱常,這便是倫理,遵守這些綱常倫理,則上下尊卑,各歸其位,國家才能不亂,百姓也得以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