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五章 大限(中)(第3/4頁)

徐階驚呆了,萬想不到皇帝能說出這種話來,竟愣了一下,才趕忙回話道:“大明朝沒有比幹,更沒有紂王,皇上這是生病了,才會自哀自怨。”

“閣老……”嘉靖又沉默良久,這一聲喚得十分傷感。

“臣在。”徐階連忙趨身上前,為了不讓皇帝仰望自己,跪在嘉靖腳邊,正好和嘉靖視線平齊。

嘉靖望著他,目光中全然沒了往昔的陰森森深不可測,只剩下一片淒涼與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說的沒錯,天下人都厭棄我很久了,我這個皇帝,確實做得差勁極了。”休息片刻,方才接著道:“唉,朕有這麽多錯處,為什麽這麽多年,沒人像海瑞那樣,直言不諱呢?”卻也不想想,海瑞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極品。

雖然滿心的權謀,但此時此刻,徐階能清晰感受到,這是君父的真心話,他也真想把心裏話講出來,卻不知皇帝會不會事後翻臉,所以話到嘴邊,還是留了七分:“一國政事繁雜,聖人也不能不犯錯誤,再說皇上顧著九州萬方,自有皇上的難處。再說更多的是臣等沒有盡到責任,怎能諉過於君上呢?”

嘉靖神色復雜地望著徐階,然後輕輕說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縱使一顆心,早就在幾十年的鬥爭中麻木不仁了,徐階還是被皇帝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擊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淚水一下就濕了眼眶,又聽皇帝道:“你比嚴嵩還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個難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卻還要顧著百官,顧著朕的江山子民……”

聽到皇帝對自己的褒獎,徐階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奔湧出來,深吸口氣道:“微臣只知道‘誠’、‘敬’二字,但憑這兩個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地點點頭,問道:“那個海瑞,三法司論罪了嗎?”

“論了。”徐階趕緊擦幹眼淚,被皇帝弄亂了的心,也冷靜下來道:“正要稟報皇上呢,三法司最後定了絞刑。”

“什麽罪名?”嘉靖又問道。

“兒子罵父親。”徐階輕聲道。這罪名是他深思熟慮後定下來的。都到了這個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張膽的保。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決不能給人,以受到臣下逼迫著去做的印象。那樣肯定會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無疑。但若天下人都認為海瑞該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會不殺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階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態度表述出來,不然嘉靖還會以為群臣口是心非,虛偽作態,說不定就一賭氣,勾絕了海瑞。息怒難測,善變無常,這便是大明第一難伺候的主,最難伺候的地方。

好在徐階已經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絕妙的一手——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這樣既讓嘉靖進退自如,又表達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這就是徐階的態度了,嘉靖又問道:“你怎麽看?”

徐階本打算說:‘臣,也是這種看法’,但計劃不如變化快,他看到嘉靖的變化,計劃當然也要變了,輕嘆一聲道:“臣本來也是這種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話,突然想到,若真殺了海瑞,臣恐後世子孫不知真相者,會有誤解……”

聽他沒有說空話套話,嘉靖點點頭,聽徐階繼續說下了去:“觀海瑞其人,生於荒蠻之地,不懂禮法,嘴巴臭得很,寫起文章來更沖,但他的一顆心,還算是赤誠的。這種人當然可殺,但也可不殺……”

“那到底是殺不殺?”嘉靖定定地望著他道:“你說了算。”

“有道是:‘主聖則臣直。出了直臣,說明皇帝是聖明的。’”徐階一咬牙,叩首道:“陛下聖度如天地,天所不容,聖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後方見聖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來,笑容中充滿解脫意味道:“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對閣老來說,太不容易了……”皇帝虛弱的笑笑道:“說真話多好,早讓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實看法,我又怎能一錯到底?”說著無奈地笑道:“現在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肓,無能為力了……”

徐階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如果方才他還擔心皇帝是不是在試探,現在確實知道,皇帝真的幡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養病,待聖躬痊愈了。再行振作,便可為堯舜禹湯……”說著竟泣不成聲起來,蒼天呐,原來頑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為什麽來的這樣遲呢?

“沒時間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虛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隨時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