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九章 靈濟宮(下)

沈默是不反王學的,相反,他他很清楚,陽明心學乃是打破程朱理學對人們思想禁錮的最佳利器,是這個時代思想變革、社會革新的最佳助推器。這種信心不是來自主觀臆斷,而是他知道後世每一次社會變革之前,必然會掀起陽明心學的熱潮,中國的戊戌變法、五四運動,乃至日本的明治維新,全都是革新派人士與傳統官學相抗衡的力量源泉,這不是偶然,而是因為陽明心學有著反對禁錮、解放思想、追求自我的現實意義。

在心學興起以前,國朝的社會思想,是程朱理學一統江山。而程朱理學的核心思想,是將綱常天理化,把‘三綱五常’當作世界的本體,要人們以此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和自身行動的準則。受這種綱常名教的束縛,在一百多年時間裏,社會等級森嚴、異常沉悶,人們受到沉重的精神壓迫,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學術上的空疏、道德上的虛偽,乃至對整個社會的禁錮。

而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初衷雖然和程朱理學一樣,都是為了以倫理道德來規範人們的思想行為,但他所提倡的‘良知’畢竟是發自主體內心的道德意識,從而否認了用外在規範……也就是三綱五常……來管‘心’禁‘欲’,這種強調自我,主張以自家的‘心’去認知外間事物的學說,無疑是‘滅人欲、從天理’的程朱學術的死對頭,在解放思想,張揚人性的作用方面,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時候發生的文藝復興,更加徹底和堅決的弘揚了人文精神。

這對社會進步有何重要作用呢?首先,心學強調自我認識,重視人的價值,就是提倡以人為本,反對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壓抑;二是,張揚人的理性,反對封建禮教對個人理性的貶低。在陽明心學之前,無論是黃老還是孔孟,都提倡‘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是以聖人之治。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以貫之的主張愚民,而陽明心學卻主張‘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三是,在追求精神升華的同時,也肯定了對物質的追求。針對當時許多士人經商的現象,理學家們自然是大加譴責,但王陽明卻指出經商如能盡心修身‘致良知’,那麽與‘業儒致仕’無本質區別。無疑,這種思想為人們從事被傳統輕賤的商業,提供了正當的倫理依據。他的弟子王艮所創的泰州學派,更是提倡‘百姓日用即道’,為商人治生經商的正當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保障,使經商不再是末業和賤業,而是道之所存,光明正大的,商人的社會地位因此有了儒家倫理的充分肯定。

所以無論從解放思想,還是鼓勵工商來看,陽明心學,尤其是主張‘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泰州學派,都極具弘揚價值。高舉陽明心學這面大旗,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針,所以他才會修陽明公祠,才會孜孜不倦的鉆研心學各流派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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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何心學有這麽多的進步之處,卻沒有挽救大明走向滅亡呢?因為心學發展下去,後學者們一味否定程朱理學,繼而連帶孔孟儒學也一並摒棄,放棄了儒家本身提倡的‘經世致用’和‘嚴謹治學’的優良傳統,不讀書,不探討實際學問,只知談心性、參話頭,形成了終日清談的空疏學風。心學以外的諸子百家之學也都遭到了厄運,人人都去高談闊論,再沒人人肯埋頭研究了,各個領域幾乎都形同荒漠。翕翕訾訾,如沸如狂。創書院以聚徒,而官學幾廢;著語錄以惑眾,而經史不講。學士薄舉業而弗習,縉紳棄官守而弗務。後來到了萬歷年間,竟出現了政府崗位嚴重缺額的罕見現象,嚴重影響了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也怪不得張居正後來要禁毀天下書院了。

甚至連社會道德也淪喪了,人人打著‘貴乎自我’的旗號,實際自私自利,只知自身享樂,毫無愛國之心,更無犧牲精神,這才讓泱泱大國,亡在了流賊、建奴的手下……說大明亡於心學有些過,因為那畢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但王陽明確實也難辭其咎,他的‘心學’核心是良知,作為本體表現為先天之知。他說:‘人心之無不知,猶水之無不就下也。’也就是說,‘人心無不知’,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是王學理論中,無需求證的必然前提,並非由後天的經驗綜合而形成。

這種界定和推論在邏輯上的合法性頗成問題,但在陽明心學中,卻被用來說明心與知之間的邏輯關系——既然‘人心無不知’,既然‘心外無物’、‘心外無理’,那當然不需要對外界進行認識和改造,只要對本心,只需要整日枯坐高談,辯而論之,修煉心性,便可窮究世界本源,繼而成就聖賢……這與禪宗多麽的相近啊。列寧曾經精辟地指出:‘哲學唯心主義是經過人的無限復雜的、辯證的認識,而通向僧侶主義的道路。’而陽明心學,正是人類唯心哲學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