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六章 驚變(中)

小書房的茶幾旁,擱著一具紅泥小炭爐,紅彤彤的火苗,溫柔地親吻著爐上的砂銚。大約半刻鐘後,砂銚就有聲颼颼作響,當它的聲音突然將小時,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立即將砂銚提起,在茶盤上淋罐淋杯,再將砂銚置爐上。

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他用魚眼水淋杯之後,便打開一個精致的錫茶罐,將其中的茶葉,用瓷勺舀在一張潔白的紙上,分別粗細,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壺的壺底和滴嘴處,再將細末放在中層,又再將粗葉鋪在上面,納茶的工作便完成了。

之所以要這樣做,因為細末是最濃的,多了茶葉容易發苦,同時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別粗細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勻,茶味逐漸發揮……好茶葉多是嫩芽緊卷,一泡以開水之後,舒展開來,變得很大,納茶太多,連水也沖不進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沒有味道。納茶是沖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神明變幻,由此起矣。

看著沈默風卷雲舒的動作,讓睡了一個白天,還有些昏頭昏腦的孫、耿二人,竟感到如沐春風,通體舒泰起來,耿定向道:“江南這功夫茶,已經沒有半分煙火氣,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

“嚇。”孫鋌笑道:“感情他十歲就開始這麽神道?”

“十歲那會兒,還衣食無著呢,那有這閑情逸致。”沈默搖頭輕笑,但心裏卻想到,我兩世加起來,確實已經浸淫此道二十多年了。

“那只能說是天賦異稟。”耿定向笑起來,聲音一凝道:“說起來,你真的做決定了?”

“嗯……”沈默見銚緣湧如連珠,便提起砂銚,在空中輕輕旋了七圈,另一手揭開壺蓋,將滾湯環壺口、緣壺邊,高沖而入:“這件事,原本雖然可為,但付出的代價太大,我本就在取與不取間權衡……”

“現在看來,你的那班學生,倒讓你下定決心了?”孫鋌笑道。

“可以這麽說。”沈默拿起壺蓋,從壺口輕輕刮去茶沫,然後蓋定,再提起砂銚,以滾水淋於壺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為了他們的前途,我可以退讓一步。”

“退一步海闊天空,也沒什麽不好。”耿定向道。

沈默不再說話,而是將砂銚轉到那一排精巧別致、潔白如玉的小茶杯上,開水直沖杯心,杯燙完了,添冷水於砂銚中,復置爐上,回身洗杯。他可以同時兩手洗兩個杯,動作迅速,聲調鏗鏘,姿態美妙……孫鋌和耿定向,看到他的動作,不禁贊嘆再三,心說要是自己,一碰到杯便會給燙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更不必說到‘姿態美妙’了。

杯洗完了,把杯中、盤中之水傾倒到茶洗裏去。這時,茶壺的外面的水分也剛剛好被蒸發完了,正是茶熟之時。時間上絲毫不差,正可灑茶敬客了。

沈默壓低手中茶壺,像車輪轉動一樣,杯杯輪流斟勻,最後將茶中精華,點給每個茶杯,便將空了的茶壺倒過來,覆放在茶墊上。側掌對二人道:“請。”

“江南請我們喝茶。”兩人對視一眼,望著沈默道:“總要有個講頭,不然咱們可不敢生受。”

“非要個講頭的話。”沈默語調平淡道:“就算是以茶代酒,與二位話別吧。”

兩人心說‘果然’,不由又對望了一眼,孫鋌連忙追問道:“為何這麽急?不是說還要過兩天嗎?”

“此間事了,我還是早些起程吧。”沈默眉目低垂道:“再晚了的話,河道一冰封,反而延誤時日。”

‘不對,他肯定有事!’以孫鋌對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此刻冷靜的表情下,一顆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但有些話,對方既然不願說,再好的朋友也不便問,便輕嘆一聲道:“相聚匆匆,轉眼又要西東,今日一別,還不知何日能再見面。”

“是啊。”耿定向也點頭道:“江南,不知何時再見。”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朋友之交,清香如茶!”望著兩位好友,沈默暗嘆一聲,端起茶盞道:“我敬你們一杯,清香永留在心。”

“敬你。”孫鋌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盞,三人便將嫩黃的茶湯一飲而盡,沉聲道:“保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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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元年十月十二,沈默在南京禮部大堂上,宣讀了對此次秋闈事件的處理結果:應天鄉試革去皿字號,乃經由朝廷層層審批而定,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性,任何膽敢違抗者,都以違抗聖命論處。但念在眾監生年幼無知、且多年寒窗不易,此次以治病救人為主,故而僅逮治為首煽動者沈應元等九人,交法司論處,其余人暫不追究,以觀後效。

至於對官員的處分,南京國子監祭酒金達,因上任日短,責任不大,故而僅奪俸一年,留任。應天府尹孫丕揚處置過度,致人死亡,但能迅速平息事態,功過相抵,不予處罰。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鵬舉,處置得當,予以嘉獎一次。其余官員亦各有發落,不再一一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