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三章 神劍出鞘(上)

發生在山東的刑虐案,極大觸動了京城官員的敏感神經,這種肆無忌憚的暴行逆施,當然會被視為對文官政治的極大挑戰……正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文官政治的特點,便是以不消滅對手身體和人格底線的一種政治鬥爭,這是存在於所有文官心中的美好期望,所以他們憎恨特務政治、厭惡廷杖、對不把大臣當人的嘉靖皇帝、毫無底線的嚴閣老更是絕無好評。

所以借著徐閣老上台後,提出的‘三還’東風,文官們又開始大力鼓吹所謂的‘君子政治’,不遺余力的捍衛自己的遊戲規則,甚至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其醒目標志便是作為文官先鋒隊的科道言官,為了捍衛所謂的‘道義和信念’,以大無畏的瘋狗精神,專治各種不服。

然而文官政治、言官強勢的前提,是各方都遵守遊戲規則,尤其是強權一方,不能因為輸不起,而使用各種暴力來迫使別人屈服……因為一旦有人這樣做了,所謂君子政治,也就喪失了前提和基礎,淪為奢想和空談。

而胡宗憲被刑訊逼供致死,正是一件極度挑戰文官底線的惡性事件,只是因為都察院也牽扯其中,且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是以在事情沒有定論,尤其是內閣沒有表態之前,部堂大員們都刻意的低調處理,不許下屬對此闡發議論,更不準他們上本言事。

這就是案發後十多天,民間和衙門裏都沸反盈天,但正式的公文和奏章中,卻鮮見提及此事的內因所在……

轉折點出現在永定門下,當胡宗憲的靈柩打開,百官第一次真切看到了,他那慘不忍睹的遺體。傳言和文牘描述一萬遍,也遠遠不如真見一次,造成的沖擊力大。對那些仍相信真理和正義的年青官員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給逝者討回公道,將兇手打入十八層地獄,還有什麽正義可談?

而對於久經宦海、神經麻木的官員來說,胡宗憲的淒慘下場,也足以讓他們升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同情心……只是礙於上峰的壓力,不便公開為胡宗憲喊冤罷了。

如果說昨夜之前,朝中百官、尤其是部堂大員們,還是以觀望、克制為主,只有一些愣頭青,準備上書要求嚴查此案的話,那麽昨夜發生在刑部大牢的‘被自殺案’,就徹底的堅定了百官的立場……無法無天的暴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完全把規矩踐踏成泥,如果再不團結起來,堅決抵制的話,那麽將來有人遇到無法克服的難關時,必然會毫不客氣的動用暴力,通過毀滅對手肉體來消除麻煩。如此一來,大明的政治氛圍必然迅速惡化,朝中袞袞諸公,說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被對手取了性命……

刑部大牢案發後的第二天,國子監祭酒徐渭以實名寫就檄文,命其弟子張貼在京城大街小巷,十八衙門的照壁紙上,聲討某些野心家肆無忌憚的暴行,號召百官共同抵制強權暴力,還胡宗憲一個公道,還民眾一個真相,更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這篇檄文一出,立刻引起強烈反響,各部官員紛紛上書附議,要求徹查此案,揪出元兇大惡,絕不能姑息養奸,只拿幾個嘍啰搪塞輿論。一時間群情洶洶,奏本雪片般地飛到通政司,再轉往內閣……僅僅一天時間,便有百余份奏章,堆在了李春芳和張居正的案頭。

看著那一份份言辭鋒利、本本誅心的奏本,李春芳和張居正這個後悔啊,早知如此,就搶在陳以勤前頭告假了,就算在家裏閉門等死,也比現在內閣中如坐針氈要強得多……現在內閣只剩下他們倆,想告假都不可能了,只能在這兒強忍著精神折磨,一本本的閱看下去。

“全都中邪了!”在票擬了幾十本後,張居正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他把手裏那本條陳往桌上一摔,怒道:“把一個貪汙受賄通倭矯詔的胡宗憲當成親爹了!呼天搶地、如喪考妣啊!說沒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三歲孩童都不信!”

李春芳沒有他那種憤怒,低頭看著那些條陳,反而喃喃道:“輿情洶洶,不嚴查不足以平民憤。”

“你是昏頭了吧!”張居正瞪眼道:“自個尋死,別拉著旁人!”

“戒怒戒怒……”李春芳訕訕道:“我就事論事而已,百官正在火頭上,這時候和他們對著幹,無異引火上身啊。”

“嗯……”張居正壓住怒氣,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怎麽個查法,派誰去查,查到什麽程度?可別引火燒身,就追悔莫及了。”

“這不是我們可以置酌的。”李春芳道:“還是立即請元翁示下吧,最晚下午就得送司禮監了,勞煩太嶽走一趟吧……”

“嗯……”張居正看著李春芳,心中惱火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剛吃了閉門羹嗎?’剛想下意識的回絕,但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見到徐階的好機會,便點頭應下道:“好吧。”於是起身道:“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