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九章 葬禮與喪鐘(上)

“你一起背?”徐階望著沈默道:“什麽意思?”

沈默也望著徐階,沉重地說道:“這份供詞,除了兩個主審官,師相是第四個見過的人,皇上和陳老公公不想鬧大,師相和學生同樣不想鬧大,只要那楊豫樹和海瑞,能一直保持緘默,就沒有人能鬧大。”

這個態表得如此堅決,徐階自然滿意,他細細地打量著沈默,目光雖昏花,卻透出審辨真偽的神色,緩緩道:“楊豫樹倒好說,那是你的師兄,可那個海瑞,雖然跟你有段交情,怕也沒什麽用處吧。”徐階其實早備好了伏筆,只要海瑞把案子鬧大了,便會有人把沈默描繪成幕後黑手,然而沈默展示出如此委曲求全的態度,誰還會相信他和海瑞是一黨?

海瑞這次的表現如此剛猛,就連徐閣老也徹底相信,如此天煞孤星般的利刃,怕是誰也沒那個能力,收為己用吧?

“學生會盡力勸他們的。”沈默輕聲道:“都是緋袍高官了,要懂什麽是大局。”

“但願如此吧,只是要委屈你了。”徐階喟嘆道:“這麽多人粉墨登場,原來只有你,是一心為朝廷好的。”

“老師謬贊了。”沈默謙遜道:“學生是跟您學著罷了。”

“慚愧……”徐階擦擦眼角道:“快吃飯吧,都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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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內食堂的隔音不錯,但畢竟和外食堂之間,就隔了一堵墻。而且今日在外間的眾人,也都心照不宣的一直保持安靜,所以都聽到了,從裏間傳出的陣陣哭聲……尤其沈閣老那幾聲撕心裂肺的哭泣,如杜鵑啼血般催人淚下。直聽得那些司直郎和舍人們,全都心中嘀咕,元輔到底對沈閣老做了什麽事,竟把他給傷成這樣?

消息通過各種渠道不徑而飛,僅僅是一上午的時間,就傳遍了京城十八衙門,弄得大官小吏們無心辦公,全都放下手頭的活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討論起今日發生在宮中和內閣的種種。

百官們最關心的,自然是皇帝在看了胡宗憲案的卷宗後,為何會在寅時把沈閣老召進宮去?這一極反常的狀況,必然與案情有關,而且涉案者肯定級別極高、和皇帝關系極近……為什麽?因為以百官知道當今聖上,是位‘趕馬下田坎——得過且過’的主兒,六部九卿出了問題,也不能把他驚到一宿不睡。

在百官的記憶中,當今如此表現只曾有過兩次,一次是去年蒙古人屠了石州城、逼近北京城的時候,另一次是去年高拱敗局已定,堅決要走的時候。所以他們有理由相信,這次又有哪位皇帝的心腹股肱,被牽扯此案中來。

其實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人,實在好猜的緊,只是暫時不知宮裏的風向和內閣的雲,到底會往哪頭飄。百官擔心禍從口出,所以不約而同地,用‘那位’或者‘某先生’來代替,至於所指是誰,其實已經是心照不宣了。

而百官討論最熱烈的,則是今天一早皇帝下旨,命禮部立刻議定胡宗憲的哀榮、謚號……作為一個極復雜的人物,胡宗憲身上兼具的抗倭英雄和嚴嵩黨羽的身份,使他自從登上歷史舞台的那天起,便飽受爭議,甚至是非議。當然,在不同歷史時期,其輕重各有不同……當初他和趙文華聯合陷害張經、李天寵之時,雖然朝中怒不敢言,但民間和在野的士大夫,將他罵成了助紂為虐的奸邪小人。然而當他一肩擔起七省,十年抗戰,力挽狂瀾之時,對他的贊美歌頌聲,漸漸壓倒了非議,直到倭患基本平定,東南恢復安定後,他的聲譽也達到了輝煌的頂點。在那個時期,對他的非議便如太陽的黑子一般,完全被萬丈光芒所掩蓋。

然而其盛極而衰又是那樣的突然迅猛而又充滿必然……倭亂平定後,朝廷已經不需要一個威望極高,手掌重兵的東南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再次上演。當然之所以被烹得這麽快,跟他與嚴黨的瓜葛,有很大關系。

‘君以此興、必以此亡’的歷史規律,再次上演,昔日的助力和靠山,如今變成了原罪和禍水。胡宗憲被倒嚴鬥士們,視為必須除之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很快蜚聲四起,質疑和非議迅速擡頭,使他身上的不世功績逐漸黯淡。胡宗憲也黯然下野,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但數年之後的偽造聖旨案爆發,將他又一次推上了風口浪尖,其個人命運和名譽,也如驚濤駭浪般急劇沉浮……先是被東廠逮捕、押赴進京受審,遭到士林的一致口誅筆伐;而後在山東離奇受審、飽受折磨而亡,沈閣老千裏赴京為其喊冤,見其遺容後心痛吐血,這一切都引起了士林和民間的巨大的同情……中國人素來有‘死者為大’、對亡者‘敘功不論過’的傳統,更何況是個有功於社稷、又被東廠和奸佞小人聯手折磨致死的國士?輿論很快調轉潮頭,對胡宗憲功績的肯定、和遭遇的同情,占據了絕對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