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六章 會面(下)

江南春來早,皖南春更早。

昨夜還是一陣涼風、一陣冷雨,給人以殘冬未盡、春意尚淺,乍暖還寒的感覺。但當今日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極目遠眺,沈默一下被天馬山下,谷間田野的美景震驚了。

仿佛有春風點染,只是一夜之間,滿山滿谷的油菜田,就開得萬花攢動,那麽的奔放、那麽熱烈。此時站在高崗,俯瞰那山坡上、山谷裏、古宅旁、隨處可見的明黃色塊、線條,在眼前蜿蜒起伏、挾風持雲,卻並不讓人覺著霸道。

因為在昌源河的點綴下,這滿眼滿野的花田,便多了一份溫柔,多了一份靈氣。更妙的是,因為剛下過雨,龍川呈現出一幅霧沉山谷的景觀。遠眺山下花田中的村莊,便看到朦朧的粉墻黛瓦、縹緲的樹影花叢,濃濃淡淡,似有若無。眼前美景在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更顯的意韻十足……

“好啊,春野無邊翻金浪,神州萬裏成錦繡!”經過三天的墓前靜思,沈默終於戰勝了負罪、愧疚、厭倦、無趣……這些自去冬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負面情緒。

一度,沈默對自己產生了深重的懷疑。為了擺脫政治危機,他對胡宗憲非但見死不救,還落井下石,助其自殺,可謂對友不義!為了能搬走壓在頭上的大山,他向皇權求助,並最終利用皇權,終結了自己老師的政治生命!

這是多麽諷刺的事情啊!要知道,他一直自以為奮鬥終生的理想,就是將皇權裝進籠子裏!現在卻為了擊敗政敵,而去助漲皇權的氣焰。如此行徑,與那些被稱為奸佞的,又有什麽區別?可謂對理想毫無忠誠。

所以自去冬以來,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他甚至認為,自己從前的種種堅持,都是虛假可笑的……未經考驗時,純潔的像白蓮聖女一樣;但一遇到難以克服的難關,就會露出貪生怕死、不擇手段的醜惡原形。

這樣的人真能背負起,那麽神聖的使命嗎?沈默深表懷疑,難以置信。

若不想讓胡宗憲的死毫無意義,若不想讓那些陰暗算計,只陷入爭權奪利的窠臼,他就必須自己先從陰暗中走出來。於是在這皖南天馬山上,對著胡宗憲的墓碑,沈默陷入了夜以繼日的自我拷問中……

他當然可以安慰自己,陰謀暗算、排除異己、攫取權力只是手段,實現心中的抱負才是目的。然而又如何能夠保證,不會在不知不覺中,深陷於爭權奪利不可自拔,而距離當初的夢想越來越遠,最終南轅北轍、遙不可及?

這是十分現實且極有可能發生的,君不見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大都懷揣著崇高的信念,有著高潔的品德,言行都恪守聖人的教誨。然而‘一入江湖歲月催,二十年後再看他’,大都變成了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蠹蟲、小人,國賊嚴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個疑問不解決,他就會始終缺乏信心,又如何去挑戰整個世界?

苦苦思索了兩天,沈默依然一無所獲。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來,雨水反復沖刷著胡宗憲那塊漢白玉的墓碑,無論雨量多大、雨勢多猛,都無法留在光滑的碑面上,更無法掩蓋上面的碑文。

呆呆地望著這實則尋常的一幕,沈默卻如老僧入定般,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個晝夜。終於在天明時,他的嘴角綻出一絲微笑,刹那間,把一切負擔都放下了。

不是說他覺著自己無愧了,只是他的心,不會再被愧意牽絆了。

在這天馬山上,在這二月的皖南,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禪機:

‘明鏡不是台、菩提亦非樹、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確實是比‘心是明鏡台、身是菩提樹、閑來勤拂拭,不叫惹塵埃。’更高的境界。

只是佛家講的是出世,若只是置身事外,只要懷一顆純真純善純美的赤子之心,自然不會有諸般煩惱。而他不能出世,他不僅要入世、更要救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舉,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又如何能夠純潔真誠美好的起來呢?

他要懷的,是大慈悲心。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有完全摒棄個人私心,以民族之心為心,以華夏尊嚴為身,才能不會被任何肮臟邪惡的手段汙染內心的高貴——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贊天下之化育;可以贊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一通百通、一悟皆悟,轉眼間,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

這種頓悟的感覺,美妙的難以言說,就好像有天神為你醍醐灌頂,賜予你無窮的智慧,賦予你洞悉一切的慧眼,從此這世界在你眼中沒有秘密,因為它全在你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