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二章 鄉願(中)

松江府南禪寺前,徐階第三子徐瑛的豪宅中,一個穿著綠色直裰的文士,拿著張狀紙,拿腔拿調的念道:“告狀人柳下跖……日夜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候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

“哈哈哈……”聽他怪腔怪調地念著,廳堂中的眾人,似乎看到了海閻王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樣子,都笑得前仰後合,有些誇張的,還捧著肚子,甚至笑出淚來。

笑夠了,坐在徐瑛身邊的徐階幺子徐珂,擦擦淚指著那文士道:“南鄂你個促狹鬼,昌河先生苦大仇深的狀子,被你給演成滑稽戲了。”

“不妨事、不妨事,本來就是要讓他海大人出個洋相的……”那個被稱為昌河先生的,叫董紀,是個不第的文士,投在徐瑛家夥當起了幕友,這人一肚子陰損招數,不知幫著徐瑛巧取豪奪了多少民田屋產,所以很受徐瑛器重,有什麽事兒都找他拿主意。

這次海瑞來松江搞風搞雨,徐家樹大招風、葉密惹雨,自然首當其沖。雖然海瑞還算注意維護徐家父子的聲譽,但他們為數眾多的家丁家奴,還是成為重點打擊對象,紛紛被官府要求退田。家奴們整天在面前哭訴,又被奪去多少多少田產,那些往日裏交好的鄉宦,也頻繁的來府上求告,一面試探徐閣老的態度,一面攛掇這兩個紈絝帶頭給海閻王點顏色瞧瞧。

徐階四個兒子,老大徐璠曾官至侍郎,老二徐琨則在父親不在家時,常年主持家務,因此性情都算沉穩,不可能當這個出頭鳥。但剩下的兩個兒子徐瑛和徐珂,自懂事起,父親就已經是朝廷高官,家裏也富甲一方,加上自幼跟隨祖母生活,飽受溺愛、缺少教養,所以養成了飛揚跋扈的驕縱性子。在他們看來,徐家才是松江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主宰,哪能容他姓海的撒野?

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於是兩兄弟在一幹損友的攛掇下,決定給海瑞一個教訓,至於出主意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昌河先生董紀的身上。按說跟官府作對……而且是跟海閻王作對,這種高風險的差事,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偏偏這董紀總覺著自己懷才不遇,巴不得有這麽個證明的機會,於是欣然應允,炮制出了這篇陰損刻薄的‘匿名狀’,然後派人趁夜色張貼於松江城的大街小巷,給海瑞一個難看。

聽了這狀子的內容,徐家兄弟果然感到十分過癮。但笑過之後,卻又覺著還不夠勁兒,徐珂眯著眼道:“這種搞法固然解氣,可除了惹得那海瘋子,變本加厲的幫那些泥腿子外,好像也沒有別的用處啊。”

“就是要讓海瑞怒火攻心。”那董紀撚著幾根稀疏的老鼠須,眯著一對金魚眼道:“他肯定猜到是我們縉紳幹的,卻沒法知道誰幹的,只能把滿腔的怒火發泄在斷案上。”說著齜牙笑笑道:“他肯定想,我叫你們諷刺我,老子多判幾個案子,多替那些泥腿子討回些田產,就是最好的報復!”

“可這對我們有什麽好處?”徐珂翻白眼道:“你這不成丟了‘西瓜揀芝麻’麽?”

“四公子此言差矣。”董紀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笑道:“須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

“昌河先生就別賣關子了。”徐瑛看著董紀這副窮酸模樣就起膩,可誰讓自己指望他呢?便幹笑道:“把咱們的下一步告訴老四吧。”眾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昌河先生快說吧。”

“得令。”董紀團團一抱拳,臉上寫滿得意道:“其實學生寫這個‘匿名狀’,不是為大家出出氣那麽簡單,而是給海瑞火上澆油的,就要讓他對我們恨之入骨,不分青紅皂白的偏幫苦主。”他頓一下,捏著胡子冷笑道:“聽說這個海剛峰,對屬下說‘事在爭產,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這是何等的偏執武斷?焉能沒有冤假錯案?冤假錯案一多,上面焉能不辦他?”

“話說得不錯。”一個鄉紳輕聲道:“不過,他的名聲太好,後台也過硬,等閑亂判也無大礙。”

“那就給他添點亂!”董紀‘唰’地展開折扇,冷冷道:“須知這松江地面遠不是那麽單純,除了富戶鄉官、農民佃戶,還有為數居多的遊手好閑、貪圖享受、嗜賭成性、坑蒙拐騙的人……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家無產業,在海大人眼裏,算是標準的‘窮人’。”

“這些刁民貪婪狡詐,見巡撫大人判案多傾向於小民,早就有趁機渾水摸魚,一夜暴富的念頭。”董紀搖著扇道:“咱們正好可以順水推舟,攛掇他們去海瑞那裏告刁狀,捏造證據,謀奪富戶的家產。”

“這是什麽狗屁主意?”徐珂不耐煩道:“說來說去說不到個點兒上,怪不得一輩子考不中呢。”直接把董紀臊得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