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六章 大政變之步步驚心(下)

隆慶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人定。

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司禮監值房外大院,今日卻亮如白晝,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不只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隨堂太監,內廷四司八局十二監,二十四衙門的管事牌子,和他們手下有頭有臉的太監,全都盡數集中於此。他們一面張望著大門的方向,一面竊竊私語。

直到一個小太監跑進來,低聲報道:“來了,來了。”所有人都住了嘴,擺出最熱情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傾,一副恭候大駕的樣子。

八盞蒙著白紗的宮燈打了進來。在二十幾個跟班太監的前呼後擁下,一乘四人擡的青呢大轎便穩穩進來。頓時,大院中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家夥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顯然對轎中人極為懼怕。

這當兒,一身素服,面沉似水的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一欸他站定,所有人齊刷刷跪下,又一起高聲叫道:“拜見老祖宗!恭祝老祖宗修成正果……”

聽了這一聲‘老祖宗’,雖然盡量擺出內相的沉穩氣度,馮保還是笑眯了眼:“我說咋一個都見不著,原來跑這兒來了,都起來吧。”

“謝老祖宗……”太監們紛紛爬起來,平日裏在他面前得寵的那些幹兒子們,便笑嘻嘻的圍了上來,喜氣洋洋地簇擁著他,進了司禮監的值房中……只是這份歡喜,在整個皇宮為先帝戴孝的肅穆氣氛中,顯得那麽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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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值房中也是燈火通明,這個值房的氣派程度,也就僅次於皇帝和後妃的宮室了。進深雖然只有一丈五尺,寬長卻有五丈,據說是把原有的三間房打通了隔墻改成一間的,裏面的陳設更是極盡奢華,懸掛的字畫無一不是唐宋名家的真跡,擺放的器物也全都是內庫中上好的貨色。

馮保的目光,卻盡數落在那張紫檀木的大案台上,只見上面放著一個用黃綾包裹著的方盒。他快步走過去,伸出那雙操琴提筆幾十年,穩如生根的手,微微顫抖著打開了那黃綾包裹,便見金燦燦的一條蟠龍,鱗甲微張,雙目圓睜,昂首向天,仿佛隨時都會躍離它臥身的金印盒蓋,騰空飛去!

這是正龍,金印盒的四方還分別繞著八條行龍,這只金盒內便裝著大明的江山,大明皇帝傳國玉璽!

馮保的兩眼仿佛都被這金光映得透亮,他的兩只手慢慢圍了過來,十指緊緊地將印盒掐住,緊緊地抱在懷裏。掌印掌印,手裏有了這方印,才能算是掌印。

抱著金印盒,在那張屬於掌印太監的交椅上坐定,接受各衙太監們的依次跪賀,馮保恍然回到了昨日的金鑾殿上,那種眾人皆跪我獨坐的滋味,確實是太醉人了。

待眾人跪拜完了起來,馮保對他們溫言勉勵,說最近大夥兒都辛苦了,咱家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並宣布國喪一過,便給所有人官升一級,有表現突出的,更是會越級提拔。還特別安慰那幾個昔日孟和的死黨,要他們放下心理負擔,自己會一視同仁,絕不會給他們小鞋穿的。為了表達誠意,還把他們全部留用,甚至讓昔日孟和的隨班太監,跟在自己身邊當值。

自來哪一任大內總管上了台,不是把宮裏上上下下換個遍,將前任的舊人換成自己的心腹?現在馮保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時間人心大安,尤其是那些昔日孟和的人,全都感激涕零,歌功頌德,把他當成了真祖宗。

因為今兒個已經晚了,又是國喪期間,不宜聚會過久。見差不多收住人心了,馮保便讓他們散去了。

待沒了外人,隨堂太監便伺候馮保除下孝服,脫下靴子,擦拭了身子,換上一身輕薄的綢緞道袍。說起來,這些天馮保也著實累壞了,國喪和登極禮,其實有大半是在宮裏進行的,用度擺設、禮儀規制,全都是他在親自把關;還有和外廷溝通聯系,也得他來費心;而皇上和李娘娘那裏,他也不能疏慢了……方才他讓那些太監們久等,並不是裝大牌什麽的,而是伺候皇帝用完了膳,又和李娘娘說了會兒話,天黑才告辭回來。

躺在繡榻上,讓幾個小太監替他捶腿捏腳,覺著解了乏勁兒,才有胃口用晚餐。今兒個晚膳是一碗紅棗粥加上兩個黃澄澄的小窩窩頭,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醬黃瓜和一碟糟雀舌,天熱又累,吃不下大葷大腥的鳳髓龍肝,還是這些家常飯可口。

很快用完了一餐簡單的晚膳,小太監端上一壺峨嵋綠雪。馮保歪在榻上,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雖然渾身累的酸疼,可是心裏那個滿足啊,是這一生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