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七章 奪情風波(下)

“學生不敢怎樣。”吳中行不敢面對張居正的怒火,低頭鼓著勇氣道:“只是認為皇上奪情起復師相不妥,為保師相令名,故而鬥膽上疏,請師相千萬不要誤會。”說罷,他便一個長揖辭別而去,只留下張居正在那裏,氣得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吳中行上疏之後,趙用賢唯恐遲則生變,第二天也上疏了,比起前者的奏疏,他的用語極不客氣,指責之意更為明顯:他說,‘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卻不能以父子之情稍盡於一日。臣又竊怪居正之勛望積以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是之日非也……’

這兩道奏疏一上,張居正徹底崩潰了。自本朝開國以來,上書罵人成為經久不衰的主旋律,滿朝上下,從皇帝到宰相,從尚書到郎中,從知府到縣令,沒有任何角色可以免遭‘吐痰’。這樣你罵我我罵你,大家互相罵了二百年,基本上,能罵的都罵過了,想要推陳出新,便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趙用賢和吳中行做到了,他們必將名垂罵壇,經久傳誦!因為他們打破了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拿自己的老師開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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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明王朝,什麽樣的關系最牢固,相信很多人都會說,當然是君臣關系了,忠君愛國,天經地義的麽!但這是錯誤的,本朝的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麽感情,君臣之間的淡漠疏遠,冷得令人觸目驚心。

不得不承認,朱家的子孫做皇帝,確實是太糟糕了。首先,從根子上說,朱重八是歷代皇帝中最貧賤的一位……劉邦好歹是小地主家出身,自身還是公務員,重八哥卻是家破人亡的失業農民,當過和尚和乞丐的幹活。雖然英雄不問出處,但是一旦英雄的後代出了問題,馬上就會有人用血統論,從根子上找問題。

加上朱元璋因為童年慘劇,最恨的就是當官的,不僅讓他們領史上最微薄的薪俸,還用史上最嚴厲的刑法處置他們,貪汙十兩就剝皮添草,動輒便連根拔起。甚至因為沒有足夠的官員,而讓一些犯罪較輕的戴枷辦差,出現了階下囚戴枷、堂上官也戴枷的千古奇景,讓讀書人的斯文掃地。更不要提他發明的廷杖,動輒就脫下官員的褲子打屁股了。可以說,自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在太平年月裏,讀書人就沒混得這麽慘過,你讓士大夫如何能順氣?

要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宋朝養士三百年,歷代君王竭誠善待讀書人,這才有了南宋滅亡,十萬書生蹈海殉國,為趙宋王朝陪葬的壯烈事跡,這種事決計不會在本朝重演。

然而究其責任,朱元璋卻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責任,要落在當今的帝系源頭,那位搶了自己侄子皇位的成祖朱棣身上。建文帝登極,君臣大義已定,就算朱棣僥幸成功,也注定永世被釘在‘燕賊篡逆’的恥辱柱上。因為這不是‘朱家事’,而是以下犯上,叛臣弑君。忠義第一,不以成敗論英雄,這是中國人骨子裏的價值觀。

在人們心中,亂臣賊子,本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所以當年朱棣篡國,才會有那麽多讀書人反對他。而朱棣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又大開殺戒,殺光了最赤誠的忠臣。當年姚廣孝曾經囑咐朱棣,方孝孺是中國讀書人的種子,萬萬不可殺。

朱棣沒有明白姚廣孝的意思,不是說殺了方孝孺,中國就沒有讀書人,而是殺了方孝孺,中國就沒有他那樣忠誠不渝的讀書人!歷代皇帝都不殺前朝忠臣,就是為了保住忠誠的種子。朱棣卻不但殺了方孝孺,還滅了他的十族,也就永遠不可能贏得讀書人的效忠。

之後的讀書人仍然要為他效力,但這不是朱棣重新贏得了他們的心,而是讀書人學成文武藝,只能貨與帝王家,天下別無分號,自然只能捏著鼻子給他幹。然而出來當官的士大夫,哪怕不是為了自己,也是僅有報國之念,卻無忠君之心。

而且本朝選士,由鄉試而會試、由會試而廷試、然後觀政候選,可謂嚴格之至。這固然使官員的身價倍增,對自己的身份加倍珍惜,卻在客觀上,使士子和官員的意識中滋生了‘功名是自家歷經九九八十一道坎,辛辛苦苦掙來的’觀念。

這就像後世學校中,一些老師抱怨說,那些在校期間成績優秀的學生,雖然備受老師器重和厚愛,但畢業後往往對老師恩情淡漠。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成績是靠個人聰明和勤奮獲得的,老師的功勞很少;反倒是那些在校時成績欠佳的學生畢業後一邊後悔自己當年沒好好學習,一邊感激老師曾經給予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