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第5/6頁)

“不!”淳於意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此時的語氣卻是平靜的,“他人小鬼大。六年下來,我自以為知之甚深,誰曉得他居心叵測,防不勝防。我五個女兒,四個都嫁得很好,現在剩下緹縈一個,最小,又是我最喜歡的,我不能不為她好好打算。今天的情形你看見的,我如果再容他在家,日久天長,不知會鬧出什麽見不得人的話來。光只為了保清白家風於不墮,我不能不作斷然處置。”最後,他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有兒女的,該明白我的處境和苦衷!”

宋邑默然,他並不能完全同意老師的看法和作法,但他無法再為朱文說話。少男少女,熱情如火,保不住不鬧“笑話”,那時老師會責怪:“當初原要逐出門的,都是你力保無他。如今你怎麽說?”這話可擔待不起,還是少多事為妙。

於是,他只朝善後這方面去想了,“怕他從此流落,或者打著老師的幌子胡作非為。這,”宋邑想了一下說:“不可不想個辦法。”

這話倒是說中了要害。到底師徒一場,淳於意自然不忍見朱文流落。同時也想到,將來決無法禁止他自稱“倉公嫡傳”這類話去騙病家,確是得想個妥善的辦法來防止。

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宋邑想得了一個主意;盤算了一下,覺得是個唯一可行的善策。

“我倒有個辦法,只是須得老師的同意。”

“你說!”

“我想把阿文留在我這裏幫忙,順便我也好管著他。”

淳於意先深深點頭,隨後卻又沉默不語,仿佛還有著什麽窒得難行的地方。

宋邑想了想,恍然有悟:“自然,我會注意,不準他再到老師府上去。”

“我顧慮的不是這一點。”淳於意說:“我只怕你管不住他,日後會讓你受累,倒變成是我害了你了!”

這一層,在宋邑已經想過,他覺得朱文並不如淳於意所想的那樣惡劣,而且他也相信,朱文經過這一次教訓以後,應知悔改。如果真的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再把他拿來作棄材處理,那就沒有什麽遺憾和可惜了。

心裏的這番打算。與老師的想法,南轅北轍,自然不便明說出來。宋邑只表示,事到如今,該有個料。他願意把這個棘手的難題;接了下來,借以報答師恩。這也是實話;而且事情明擺在那裏,舍此更無安頓之法,淳於意也就不多說了。

隱在窗下的朱文,把這一切經過,都已聽在耳中。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難受——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就像有把肉案上吊掛豬肉的鐵鉤,鉤住他心頭,把身子臨空懸了起來,只覺得痛苦,卻是無可著力,連掙紮一下都不能夠。

怎會有這種事?太可怕了!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是恨自己不該去幹那些勾當,恨自己太大意,知道師父痛恨的是什麽,這些勾當就該做得謹密些。譬如:這一早該先到偉家,後到東市——稍微花些心思,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而現在呢?以後呢?想起從此看不見師父端然靜坐、凝重如山嶽的神態,他心裏慌慌地,仿佛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可以倚靠之處。再想起從此看見緹縈的如星星、如珍珠,無時不是明亮得叫人看了再想看的那雙眼睛,他也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可以依戀。

這才真的是可怕!於是他踉踉蹌蹌地沖了進去,口中大喊:“師父,師父!”

他只看到師父的背影,一閃而沒,已是身在內室了,只有宋邑攔在他的前面。

“你死了心吧!”

這似勸阻、似譏嘲的五個字,聲音雖低。卻如轟雷掣電般,直貫朱文心底。真的,死了心吧!不死心又怎麽辦?師父的話如此決絕,把他看得有如比毒蛇瘟疫那樣令人深惡痛絕。如果求取饒恕,不管是長跪不起,還是痛哭流涕,都不過自討一場沒趣,絲毫不能挽回師父的心。

一想到此,從不知世間有難事的朱文,頓時氣餒得連手腳都軟了。

“跟我來!”宋邑拉著他的手說:“我有話說。”

“還說什麽?”朱文垂頭喪氣地答道:“我早知道了,那顆倒楣的彗星,會應在我身上。”

宋邑倒又忍不住好笑。但也因此而更有信心——這樣一個天真猶存的大孩子。說他已不可救藥,未免太武斷了。

於是,他把朱文領到他自己的屋裏,把要留他在臨淄的意思說了一遍。當然,他的措詞是很委婉的,盡力地勸慰著、鼓勵著,一片與人為善的好心,溢於言表。

但朱文卻不能輕易接受他的好心。師父與師兄的安排,他剛才已在窗下偷聽到了,當時連念頭都沒有轉過。這時宋邑正式提出來商議,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慮,首先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飯、枯燥嚴肅的日子,是他所難以忍受的——師父那裏也是這樣的日子,但是,那裏有緹縈,而且師兄不是師父。十年的感情,親如父子,僅這一點,不論怎麽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