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李雙林和牛大奎都老了,老的不僅是他們的身體,還有他們的心。
他們先是頭發白了,接著就是他們的胡子,他們的毛發不是銀白,而是蒼白。
他們已經記不清生活在叢林中到底有多少年月了,他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黑夜,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白日,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雨季,迎來了一個又一個旱季。
他們腿腳都不如以前那麽靈活了,夜晚依舊息棲在樹上。他們爬到樹上,都要喘上好一陣子。
黑夜潮水似的包圍了這個世界,黑得無邊無岸。
兩人躺在樹杈上,這一切他們早就習慣了,他們閉上眼睛就能睡去,可不知什麽時候又突然會醒來,醒來之後,他們也用不著睜開眼,其實睜眼閉眼對他們來說都一樣的。
李雙林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這時他已醒來了,剛才他做了一個夢,他是在夢中醒來的,醒來之後,他發現牛大奎也醒了,在一聲聲低咳著,不知怎麽了,這一陣子他老是咳嗽。
李雙林就說:“我剛才做了個夢。”
牛大奎不語,他在聽著李雙林說話。
李雙林又說:“我夢見高營長了,還是當年那樣,領著我們在向北走,走哇走的。”
牛大奎止了咳,緩緩地說:“你說高營長他們真的能走出去麽?”
李雙林想了想說:“也許能,也許不能。”
這樣的對話他們說過有多少年了,有多少遍了,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
“你說,高營長他們要走出去,一定會來接咱們的。”牛大奎又說。
“他們以為我們都死了。”李雙林說。
“可我們的魂也要回家哩。”
“就是。”
……
許久,兩人沉寂下來,這時的叢林依舊墨樣的黑,無風,很靜。
“你聽,他們在喊哩。”李雙林說。
兩個人靜下來,側耳細聽,冥冥的靜謐中傳來了潮水一樣的喊聲,這種喊聲很快包圍了他們。
“回家——我們要回家——”
“回家咧——”
他們分辨不清這種喊聲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他們很早就有這種感應了,死亡在叢林裏的弟兄們一聲聲呼喚著,這是他們的靈魂在喊在叫,在召喚——
“回家,我們要回家咧——”
兩個人傾聽著這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們就能聽見這樣的呼喊聲,同時他們也融進了這樣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中。
這麽多年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掩埋了多少戰友,他們在叢林裏一遍又一遍地搜尋著,每天都能發現新的屍骨。他們把屍骨的頭沖向北方,把枯葉,枯枝覆蓋在他們的身上,於是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地為他們招魂、引路。
他喊:“回家咧,回家咧——”
他喊:“向北走哇——回家咧——”
兩個人不厭其煩地喊著,他們做這一切時,認真而又從容。
他們說不清還有多少遊魂在叢林裏徘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他們一想起這些,便心不安,神不寧,為死難的弟兄引路成了他們在叢林中生活的目標和信念。
“你聽,他們又喊咧——”李雙林說。
“他們的魂不安哩——”牛大奎說。
“咱們早晚也要死的。”李雙林說。
“就是,就死在這野林子裏。”牛大奎說。
“咱們都快走不動了。”
“你說咱們死了,能認準回家的路麽?”
兩個人停止了說話,透過黑暗向北方遙望,仿佛他們看見了家園,目光越過怒江,越過山海關,落到了冰封雪凍的北國,那裏有他們白雪覆蓋的家園,寧靜的小村,雞在叫,雪也在飄,炊煙在無風的空中,飄呀,飄的。
“我看到家鄉了。”李雙林說。
“我也看到了。”牛大奎說。
“那咱們死後就一定能夠回去。”
“一定能回去。”
倆人這麽說完,很快就踏實地睡去了,接下來,他們做了一個共同的夢,夢見他們仍舊在叢林裏走著,走哇,走哇,前方永遠也沒有盡頭。
天又亮了,他們終於在夢中醒了過來。他們從樹上滑下來,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
“你說咱們今天能找到幾個?”牛大奎問。
“也許十個,也許八個。”李雙林答。
“真想一下子把他們都找到,找到他們,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可不是。”
他們步履艱難地向前走去。
“看,這有一個。”李雙林停了下來。
他的腳踩到了一塊硬東西,他停下來,伸手在落葉中一摸,果然是一塊骨頭。
接下來,兩個人扒開了陳年舊葉,一個人的屍骨便清晰地呈現在兩人面前,他們把屍骨的頭又移向了北方。
他喊:“回家咧,往北走哇——”
他喊:“往北走哇——回家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