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亥正(第7/12頁)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可百姓們誰也沒留意這個意外,還在聲嘶力竭地擠著。三個護衛注意到長官掉下去了,他們很驚慌,但還沒到絕望驚駭的程度。龍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們盡快趕到河堤旁,把長官救起,最多是挨幾句罵罷了。

只有張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遊起來了。他的咽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身體只能無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會隨渠流漂向何處。他的屍首遲早會被人打撈上來,也許明天,也許後日,屆時別人就會發現,這並非一起落橋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傷者!”

一聲焦慮的喊叫從靖安司裏傳來,在附近執勤的士兵紛紛看去,只見一個波斯人攙扶著一位渾身焦黑的傷者,往外拖動。那人滿臉煙灰,身披一塊熏得不成樣子的火浣布。

士兵們很驚訝,能逃出來的人,應該早就逃出來了,怎麽裏面現在又有人?況且排胡令已下,怎麽又冒出一個波斯人?

“我,監牢,出來,這人還活著。”伊斯用生疏的唐語邊比畫邊說。士兵們大概聽懂了,這家夥原本是在監牢裏,門是鎖的,所以費了些時間才逃出來,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著,就順手拖出來了。

這些執勤士兵都是臨時抽調過來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監牢裏原本都關了誰,再說了,誰會專門跑進火場撒這樣的謊?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談誠懇,他們立刻就相信了。

這個傷者裹著火浣布,可見是第一批沖進去救火的,士兵們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幾分欽佩,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風。

有兩個士兵主動站出來,幫著伊斯擡起這個傷者,朝京兆府的設廳而去。所有的傷者都在那兒進行治療。

伊斯一邊走一邊默默祈求上帝寬恕他說謊話。剛才張小敬在花壇那裏,確實挨了一下砸,幸虧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則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過椽頭的火焰,還是把他的背部燒了一片。這也是士兵們並沒懷疑作偽的原因。

此時靖安司外的混亂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員基本就位,各司其職,隔火帶、急行道與通道也被劃分出來。傷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裏,有醫館的學徒負責做初步檢查,然後按照輕重緩急安置在設廳裏的特定區域,再呼喚醫師診治。

今夜的傷者太多,學徒已經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端詳病人的臉,更不會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緝令。所以他看到張小敬,只是面無表情地前後檢查了一遍,然後給他腳上系了一條褐色布條——意思是輕傷。至於伊斯,根本沒系布條。

張小敬被攙扶進設廳,裏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名傷員,呻吟聲此起彼伏。十幾個披著青袍的醫師與同樣數量學徒穿梭其間,個個滿頭大汗。

有一個醫師走過來,覺得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燒傷,身上還有許多新鮮刀傷。他正待詳細詢問,卻突然厭惡地聳聳鼻子,聞到這人臉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讓張小敬趴在一處氈毯上,剪開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澆到燙傷部位,又抹了點蒼術粉末,然後叮囑了一句“老實晾著!”,匆匆離去。

伊斯因為沒受傷,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潤潤喉嚨。

菜油充分浸潤肌膚還要一段時間,張小敬只得趴在氈毯上不動。伊斯好奇地東張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設廳一角,有兩扇鑲螺鈿的屏風,恰好擋出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在屏風外,還有兩個衛兵站著,似乎那裏躺著一個大人物,便走了過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賴的能力,幾句話下來,那些衛兵便放松了警惕。他們說這裏是一個靖安司的內奸,要嚴加看管。伊斯借著攀談的機會,從屏風縫隙看過去,裏面確實躺著一個人。他沒有進一步動作,默默退回去,跟張小敬小聲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張小敬一聽是徐賓,松了口氣,至少他沒死。至於內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牽連了吧。他咬著牙要起身,卻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現在過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靈台倒生出一計……”

伊斯和張小敬耳語幾句,悄悄走到設廳的另外一角。那裏有一群雜役,正忙著在一個長條木槽裏現搗菜籽油,木槽下面用絲綢包裹,用以濾凈汁液,底下拿盆接著。旁邊還有三四個小灶,咕嘟咕嘟煮著開水。

今晚受傷的人太多,即使是這種最簡陋的藥物和熱水,都供應不及。

每個人都埋頭忙碌,沒人留意伊斯。他輕手輕腳走到廳外拐角的廊邊,輕舒手臂,借助廊柱與雕欄翻到偏梁上。伊斯從懷裏拿出一大包碎布條,這是剛才他偷偷搜集的廢棄包紮條。他把布條卷成一個圓球,在裏面塞了一塊剛在小灶裏掏出的火炭,這才跳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