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寅初(第8/10頁)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在燈樓的斷裂之處,翻滾的赤焰與煙雲向四周瘋狂地放射,艷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只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遊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光德坊裏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都在一瞬間擡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然後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緊緊抓住柳梢,激動得渾身發抖。苦心孤詣這麽久,蚍蜉們終於撼動了參天大樹。當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該輪到那些家夥品嘗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沖擊力,它無形無質,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生的沖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可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只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爆炸並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間一段。蕭規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體結構卻巋然不動。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咬著牙,把手裏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檐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望,卻絕不可能挽大廈於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制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造的建築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並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梁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兇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麽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裏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這是興慶宮防禦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後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後。

蚍蜉最後也是最兇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遊原,東宮藥圃裏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於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系列可怕後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奮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十分意外。他原來預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要麽是愧疚,要麽是冷漠,要麽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麽種反應。憑著兩人這麽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該有的情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後退一步,單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惑:“當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緊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麽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情。他變得局促不安,只好開口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