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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蘭德突然擡起頭。

“奧塔伯先生,我可以把你的憤怒理解為是出於悲傷,不過我還是不能允許你……”

弗蘭克粗暴地打斷了他。他的聲音比腳下踩斷的枯枝還要幹巴巴。

“杜蘭德博士,我非常清楚你很難接受我在這裏這個事實。不過我有一千條別的理由,一心想抓住那個殺手。其中一條理由是我欠朋友尼古拉斯·於勒這個情。我對於你們允許還是不允許什麽根本不關心。要是換了別的場合,別的時間,我向你們保證我會把你的這點權威連你的牙齒一起打到你的喉嚨裏去。”

杜蘭德的臉漲得通紅。隆塞勒設法緩和氣氛。弗蘭克對此反而感到有點奇怪。

“弗蘭克,由於發生的這一切,我們都受到了刺激。我相信我們不應該聽任感情沖動了事。我們的工作就算沒有這些幹擾,也已經夠艱難的了。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麽個人恩怨,它們都應該暫時放到一邊。”

隆塞勒抓住杜蘭德,後者假裝不情願地被拖走了。他們倆躲在雨傘下走開,留下他一個人。弗蘭克朝前走了幾步,發覺自己正站在尼古拉斯·於勒的墓前面。他看著雨水傾注下地,感覺內心憤怒燃燒著,好像火山口熔化的巖漿。

一陣風吹得附近一棵小樹枝條亂晃。樹葉的沙沙聲傳入他的耳朵,仿佛正是那個他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聲音:

我殺……


他最好的朋友現在就躺在這裏,長眠於新挖出的這個土堆下面。這個人在他失魂落魄的時候,曾經勇敢地伸出幫助他的手。這個人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軟弱,所以在弗蘭克眼中他更加高大。要是他,弗蘭克·奧塔伯,仍舊能站立起來,仍舊活著,這完全要歸功於尼古拉斯·於勒。他不知不覺地和這個不可能做出任何回答的人對起話來。

“是他,對嗎?尼古拉斯?你並不是無意的受害者,你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你碰巧擋了他的路。你在死之前,發現他的身份了,對嗎?我怎樣才能夠也知道他是誰呢?尼古拉斯?怎樣?”

弗蘭克·奧塔伯在無言的墳墓前,在大雨中站了很久,著魔似的一遍遍重復這些句子。他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哪怕一絲風的呼嘯,哪怕空氣在樹頂刮動的聲音都沒有。

公墓裏只有黑色的雨傘。在這個沒有陽光的日子裏,它們看起來好像過於濃重的陰影,仿佛是圍繞在人們周圍的葬禮氣氛。這些人一旦儀式結束,便慢慢走開了,一步步地盡可能和死亡拉開距離。

男人目無表情地看著棺材被放進墓穴。這是他第一次參加他殺死的人的葬禮。他為那個人感到悲哀。死者妻子目送丈夫消失在潮濕的墓穴裏時強作鎮定的表情也讓他難過。墳墓歡迎著死者來到兒子身邊,這使男人想起另一處公墓,另一排墳墓,另一些眼淚,另一些悲哀。

空中下著無風亦無怒的雨。

男人想,這個故事無限次地重復。有時它們看起來結束了,其實只是人物變換了而已。演員不同了,但是角色永遠還是一樣。有人殺人,有人死去,有人被蒙在鼓裏,有人最終明白一切,並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

公墓四周都是一群群不認識的行人,沒有地位的人們,愚蠢地舉著彩色雨傘,這些雨傘起不到什麽保護作用,充其量只能用來幫助他們維持脆弱的平衡,幫助他們在鋼絲上走得平穩一些,不至於看到下方的地面滿是墳墓。

男人收起雨傘,讓雨水直接澆到頭上。他朝公墓門口走去,讓腳印和別的腳印混雜在一起。它們像記憶一樣,終究會被抹去。

他妒忌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這裏永遠不會改變的寧靜氣氛。他想象所有這些死者,他們在地下的棺材裏一動不動,眼睛緊閉,雙手交叉在胸前,沉默無言,再也不能向生者的世界提出問題。他想象著寂靜的慰藉,沒有形象的黑暗,沒有未來的永恒,沒有噩夢也不必突然醒來的長眠。

男人感到一陣風憐憫地吹向他自己和整個世界,幾滴眼淚終於從眼裏湧出,和雨水混合在一道。它們不是為了另一個人的死亡而淌的淚水。它們是對昔日陽光的追憶,對一個同樣已經消逝的夏天裏幾道閃電的懷念,那些時光一眨眼便全都不見,這淚水也是為那段他回憶得起的唯一快樂時光而淌,在記憶中它如此遙遠,仿佛從來不曾存在。

男人匆匆走出墓地的大門,好像他害怕一個聲音,許多聲音,隨時會響起,召喚他回頭,好像那道墻後面有一個活者的世界,他沒有權利屬於它。

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麽,猛地轉過頭去。在公墓盡頭,仿佛鑲嵌在大門裏的一幅照片一般,有一個黑衣人站在一口新挖出的墳墓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