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第2/2頁)

他滿懷感情地指著那一堆堆囚犯留下的東西,諸如鞋子和梳子之類的小東西。“我以前都不曉得日常的東西這麽有力量。”他說。

最後,我們沿著舊日通電鐵絲網籬笆間的一條小徑,走向出口。走到一半時,他問我:“你看過吉普賽人的那部分嗎?”

我搖搖頭,沒看到。

“他們死去的人口比例,比猶太人還高。”

“我都不曉得。”我說,試著表現得像個大人。

“我以前也不曉得,”他說,“吉普賽人不是稱之為‘大屠殺’(the Holocaust)。在他們的語言裏,他們有另外一個用詞。說是‘大吞滅’(the Devouring)。”

接下來我們一路沉默地走到停車場的車上,當天晚上就飛回巴黎了。出於某種無言的默契,我們從來沒跟格蕾絲提過我們那天的行蹤。我想我們都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了解的。

幾個月後,聖誕節前兩天的晚上,我在格林威治鎮的安靜大宅裏走下樓梯時,聽到格蕾絲生氣地擡高嗓門,於是暫停下腳步。“五百萬元?”格蕾絲不敢置信地說,“不過,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那是你的錢。”

“一點也沒錯。”比爾回答。

“會計師說,你把錢捐給匈牙利的一家孤兒院。”她說,“這個我也不懂—你對匈牙利知道些什麽?”

“不多。但是很顯然,那個國家有很多吉普賽人,那是一家吉普賽孤兒院。”他說,口氣還算平靜。

她看著他,好像覺得他瘋了。“吉普賽人?吉普賽人?!”

然後他們轉身,發現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比爾的目光和我交會,他知道我明白了。Porrajmos,這是吉普賽人以他們的羅姆尼語所說的,意思就是“大吞滅”。

聖誕節過後,我進入考菲德學校就讀,這個私立高中很虛偽,號稱以“訓練每個學生具備充分能力,以達成富裕的人生”為榮。

既然付得起貴死人的學費,我想這些學生本來就能達成富裕的人生—你的家族要有六代的富貴,才有辦法踏進這個校門。

進入這個學校的第二個星期,在一門加強公開發言技巧—只有考菲德學校才會想到要開這種課—的課堂上,那天抽到的題目是母愛,起初三十分鐘,很多同學談起自己的媽媽對他們的付出,沒什麽稀奇的,還有個同學提到在法國南部的別墅裏所發生的趣事。

然後我的名字被點到,於是我站起來,很緊張,開始說起夏日的松樹林和進入山區的那條漫長道路,我試圖解釋自己看過的這張照片,說我知道那位母親愛自己的子女勝過世上一切。我說我讀過一本忘了是誰寫的書,裏頭有個說法“悲傷浮現”,我對那張照片的感覺就是如此。我正試圖歸納這一切時,大家忽然開始笑了,問我吸了大麻還是什麽,就連那位年輕的女老師—她自認很體諒他人,其實並不—也叫我坐下,不要再瞎扯,還說我以後如果要競選公職,最好多考慮一下。大家聽了就笑得更大聲了。

從此以後,在考菲德學校的五年,我在班上再也沒有站起來發過言,無論因此惹來多少麻煩,我都堅持不肯。於是大家開始說我孤僻,我心中有些黑暗的部分,所以我猜想他們說得也沒錯。他們有多少人過著秘密生活,或者殺的人有我一半多?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經過了二十年,歷經種種艱難,時光卻不曾磨損我對那張照片的記憶,只是令它更鮮明—每天睡覺前,我總會想起那張照片,無論怎麽努力,就是沒法從我腦海裏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