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6(第2/3頁)

我還年幼的時候,就經歷過疼痛和苦難—小時候,我媽在家中被殺害時,我就在屋裏面。別誤會,我並不特別害怕死亡,我只要求自己死的時候,能夠迅速而利落。我一直很害怕會像我母親那樣被傷害,很害怕無法停止疼痛—那是人生盡頭等著我的秘密恐懼。

我看著周圍這些追念平凡人勇氣的祭壇,再度想起自己並不是一個有勇氣的人,於是我轉身打算回家。此時我看到了—一塊掛在鐵絲網上的白色板子,半藏在小徑的轉彎處,很容易忽略掉,但碰巧東升的太陽照在上頭發出閃光。那塊板子底下擺的花束比一般的多,於是我被吸引過去。

板子上小心翼翼地寫著八個人的名字,有男有女,同時還附上照片。上頭的標題說,他們是從倒塌中的北樓裏,被一名紐約警察救出來的。其中一名獲救女人的十來歲的女兒建立了這個祭壇,向這位男子的勇氣致意。那個少女列出了那個警察所救出的人,其中包括:一位穿著套裝的女律師,一名家庭圓滿、事業得意的債券交易員,一個坐輪椅的男子……

坐輪椅的男子?我喃喃自語。我的眼睛朝板子下方看,找到了那個救出他們所有人的警察的照片。我當然認得他—班·布瑞德利。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怎麽也沒想到會發現這件事。

當初在巴黎認識布瑞德利時,他說自己曾被困在世界貿易中心的北樓裏,我於是以為他當時剛好有事在大樓裏,但我弄錯了。那位少女說出了真正的情況。她說9月11日那天,她在富爾頓街看到了第一架飛機撞上,世貿中心的北樓有一大塊冒出火焰,像個巨大的傷口。

隨著瓦礫如下雨般降落,每個人都開始逃離那一帶,布瑞德利卻把警徽別在襯衫領子上,脫掉外套,沖向北樓。就像紐約市本身,那是布瑞德利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他最美好的時刻。

他進出北樓五次,每回都爬緊急逃生梯上樓,跟往下的人群逆向—設法想看自己能幫上什麽忙,能救什麽人。中間有一度,來到三十樓的電梯口—此時開始有人往下跳,當天總共有兩百人跳樓身亡—布瑞德利不得不脫下襯衫掩住口鼻,才有辦法呼吸。在這個過程中,他唯一能夠用來表明身份的警徽掉了。

他預料到會有最壞的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於是沖進一個空蕩的辦公室,找了一支馬克筆,把自己的名字和瑪西的電話號碼寫在手臂上。他望著窗外,無法置信—一百二十英尺外,南樓也開始崩塌了。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南樓也被另一架飛機撞上了。

他跑向A逃生樓梯,此時有人跟他說,有一名坐輪椅的男子在很多層樓上,等待救援。多虧那位少女的敘述,我才知道布瑞德利就是大喊著征求志願者的中年男子,他帶著其他三名男子上樓,找到了那位殘障的輪椅男子,然後擡著他的疏散椅爬下六十七層樓。

那個少女寫著,這五個人來到二樓,設法把疏散椅和那名殘障男子搬到外頭。他們擔心大樓會倒塌,紛紛奔跑逃命去了。其中一個救援者塊頭很大,是個年輕的保險業務員,他知道其他人都筋疲力盡,就放下椅子,把殘障男子扛在自己肩上。他朝布瑞德利和其他兩個人大喊—一個是安保警衛,另一個是外匯交易員—要他們趕緊自己跑。

兩分鐘後,世界崩塌了—北樓像是被剝皮般整個垮下來。在那兩分鐘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隨機的,包括死亡—那位保險業務員和殘障男子在一處空蕩的門口找到掩護,於是毫發無傷地躲過了落下的瓦礫。十英尺之外,那名安保警衛被一波碎石直接擊中,當場死亡。布瑞德利和外匯交易員則撲到一輛消防車底下,整個被埋在一座水泥山裏頭。

他們困在那個氣穴裏,當時布瑞德利緊握著那位三十二歲、身價百萬的外匯交易員的手,聽著他臨死交代要轉告家人的遺言。

五個小時後,一名牽著搜救犬的消防員把布瑞德利救出來,看到他手臂上寫的字,打電話給瑪西,叫她盡快趕到急診室。

我沉默站在那裏好久。這是我所碰到過最了不起的勇敢故事之一,此時我知道,次日我會把自己唯一能提供的寶貴事物送給布瑞德利。我會告訴他,我要編造最後一個假身份,在他那個該死的研討會裏演講。

我轉身離開,開始思索著我要跟一群全世界最頂尖的調查人員說些什麽。我猜想我會宣稱自己是彼得·坎波,原本是醫生,現在改行當風險基金經理人。我會說我是在當醫生的時候認識裘得·蓋瑞特的,當時他來找我咨詢一件他正在偵辦的謀殺案。我們從此變成朋友,他所偵辦的案子或首創的種種調查技術,幾乎都跟我討論過。我會說,在他死後,我發現了他這本書的手稿,於是整理之後予以出版。就像布瑞德利所建議過的,我會讓他們相信,自己就像福爾摩斯的華生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