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神明(第2/2頁)

十年前的此夜,列缺被一群少年偷襲重傷後扔在下馬坊無人問津的後山泥潭裏,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這棵梅花樹下,傷口已被清洗包紮好。梅川正閉目倚靠著樹幹,似在沉睡,然兩頰依稀淚痕斑駁。列缺嚇了一跳。神明般的人也會有傷心事嗎?

兩人相對無言,靜坐了一夜。後來列缺才知道那日是梅川的生辰,也是令他最坐立不安的日子。第二年的這一夜,列缺又偷偷去了梅花樹下。梅川真的在,靜靜橫躺在樹幹上合眼休息,只是眉宇間愁雲慘霧揮之不去。列缺以為梅川沒發現自己,便自作多情地躲起來守了一夜。

往後的每一年兩人都會在此碰頭,像一個沒有約定過的約定。如此相聚,時光的流逝仿佛能觸摸到,列缺見證了這棵巨大的梅樹快速衰老死亡,也見證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巨大巖塊被兩人切磋的刀劍削裂。至於這在梅川心裏到底是不是約定,列缺也說不清楚,更說不清楚梅川流淚憂傷的理由,他怎麽敢問。

“這裏是一個人的葬地。”當他在某年終於鼓起勇氣提問時,梅川如此敷衍地回答。

至於是誰,為何葬在這奇怪的地方,以及在腳下的哪裏,列缺始終無法問出來。這裏葬著一個謎,梅川的回答亦如一個謎,連帶這棵樹、這座山以及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他心裏彌散成了一個觸手難及的謎。

偶爾列缺也會覺得,梅川對他認真地注視像是透過他看著其他什麽人,遠的盡是難以理解的悲愁。相識甚久,長大後知道距離更重要,血親之間尚有不能體諒之情感,何況梅川是上司,只要他不主動提起,列缺再也不會問了。

想著,列缺從胸口摸出洗幹凈的佛像,遞到梅川眼前:“喏。”

“祝壽要送禮,誰教你的人情世故?”

“我爹。”

“說謊。”

“……我在路上看到的。”

“這才是真話。”梅川把玩著佛像,笑容變得凝重,“你雕的佛像,怎麽像魔?”

列缺連連擺手:“不,它只是醜了些。”

“刀法能看出人心,你的心都刻在這上面了。但我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不明白你。”

列缺忽地擡頭,對上梅川玩味的目光,不禁問:“我?”

“殺人,殺人。你用不斷殺人的手雕刻佛像,究竟想在其中注入怎樣的心緒?你用不斷殺人的手虔誠祈禱,究竟想撫平怎樣的感情?你用不斷殺人的手擁抱別人,究竟想要別人懷著怎樣的心情愛護你?佛像臉上的血跡擦不掉。但這不僅不醜陋,只會讓世人更加迷戀。”“你跟蹤我?”“出於對你的好奇。”列缺站起身,焦躁地來回踱步:“我又做錯了嗎?你仍然不會相信我。但如果是你——”“——結果不一定更好。”“不!你一定與我不同。既然他人都說我是瘋子,可能我真是瘋了,而自己一無所知。”列缺指著自己的胸口,“大人,這個瘋子有可能在無意識時殺了更多人!他沉醉於取人性命,挖人心臟——”“啪——”

梅川擡手給了列缺一個巴掌。“我讓你去查案,你不查線索,反倒查自己?”“我自己就是線索。”再一個巴掌。“你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線索嗎?查案者慌了神,竟然一心一意論證自己是兇手,我對你極其失望。”“所以我想知道瀕死之時,有沒有我不記得卻在腦子裏留下痕跡的回憶。難道直至今日你才知道我是一個令所有人都不舒服的人?”又一個巴掌。“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梅川瞪著憤怒的眼睛,幾近失控。心尖被他擊中而顫動,列缺傻愣了。梅川在說什麽?朋友?我們是朋友?“我想見朋友,才來此地赴約,所以收起你自暴自棄的嘴臉,我不會再潛入水下將你拉出來第二次。”赴約?可這是哪門子的約定?!列缺焦躁的心安靜下來,略帶無奈地揉了揉臉,感覺臉紅腫得厲害:“疼……”梅川抓住列缺,拖到水邊逼著他往下看:“你見過成百上千的罪犯,所以你自己看,這是殺人兇手的眼睛嗎?”“你的,還是我的?”這次的一巴掌拍在頭上。“疼……”列缺又抱著頭小聲喊。“知道疼,那說明你還有一點點人性。被一片樹葉吸引,就看不到樹; 被一棵樹吸引,就看不到森林,而你現在狹隘到只能看見你自己了?列缺,既然生而為人,就再努力一點,嗯?”列缺望著梅川眼中一如既往的光彩,凝重地點點頭。看來無論如何反叛,人都只能被神明玩弄於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