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除夕(第2/2頁)

劉毅非要挨在羅昕竺身邊坐著,羅妻則非要列缺挨在羅昕竺身邊坐著。折騰一番,列缺和劉毅分別坐在了羅昕竺左右手邊。及至開席,羅昕竺已羞得滿臉通紅。乖巧少女喜歡親近男子是本性,但她自幼抱病、深居簡出,哪裏見過世上風格迥異的男人?何況是突然殺出來的列缺,她禁不住偷偷瞅他清冷的眉眼。

列風和羅恒喝罷一輪,酒醉半酣,兩人摟著肩膀東倒西歪的。

羅妻忽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最近流傳的一首童謠?”

羅恒醉醺醺道:“又有童謠了?”

“我給你們念念!”羅妻觀望過四周,壓低聲念道,“萬人頭上葬英雄,血染山河紫金川。金陵自有真知子,八千神鬼亂朝綱!”列風口齒不清地笑道:“油……有……點黃乎……”羅恒回味了片刻,驟然直起身子,臉色一變:“誰寫的,不怕殺頭?!”骨子裏因醉酒而綿軟,他差點摔下椅子。

羅妻忙抽手扶住他:“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說這天要變了!嚴嵩打算在紫金山的龍眼位給自己修千歲祠,讓他家瘸子來南京監工。那嚴世蕃是什麽人?可不得翻手萬人下葬、覆手血染山河?就說對面街上的老黃家,頂梁柱被官府抓去出苦力,沒熬過這冬天就死了,他家女兒就把自己賣到妓院去了……”

這一席話說得眾人心中寂寥,連嘗在嘴裏的年味兒都淡了。列缺正神遊,依稀聽到嚴嵩父子的名字恍然回神,見劉毅正在幽暗的燭光中盯著自己。羅恒推開妻子的手:“捕風捉影的事兒就別說了。”羅妻反駁道:“這麽多人說,我看不是子虛烏有!”列缺又在心裏將童謠念了一遍,只覺可笑:“紫金山是龍脈,在龍眼位建千歲祠,嚴嵩他不怕破了風水局而改朝換代?”話音未落,羅恒和列風遽然酒醒,齊齊撲到列缺面前捂住他的嘴。一晚上都沉默著的劉毅也皺眉瞪他。羅妻更是嚇得直翻白眼,哆哆嗦嗦地盛著湯。羅昕竺坐近列缺輕聲提醒:“列大哥,小心番子。”番子是默認對東廠和錦衣衛密探的代稱。自從城府極深的嘉靖皇帝登基,這位喜歡將他人當成提線木偶玩耍的年輕皇帝就從未放松監聽天下,因此東廠和錦衣衛的潛伏範圍遍及各個角落。列缺無心的話,如一點夜風,吹得桌上的燭火微微晃動,眾人的影子在地上恰如風中枯葉般搖擺。列風趁這間隙又一碗酒喝下肚。

列缺低聲道:“放心,四下無人。”

羅妻夾了塊肉放到他碗裏,繼續念叨:“這挖心案讓我心裏不踏實,葉君行的夫人是聶大人的胞妹,天下間能有這麽巧的事?聶大人是江寧聶家的大當家,聽說前任當家那一代就和嚴嵩關系匪淺,蚍蜉能撼動大樹嗎?你們啊趁早收手!”羅妻戳了下羅恒的額頭,又語重心長地告誡列缺,“你還年輕,前途光明,可別荒廢了大好機遇!”

列缺搖頭淡淡道:“仁義堂被滅門之日正是夏言被嚴嵩所害之日。一報還一報,豈非天意?”聞言,羅昕竺將欣羨的目光投向列缺。劉毅借口去熱一壺新酒而離了席。他快步躲進廚房的角落。即便羅恒對他恩同父母,羅妻也向來嫌棄他的出身而不肯將竺妹托付給他。她那番話看似對列缺說,實則警告自己斷了癡心妄想。他從窗縫裏偷偷看樹下的一桌人,嫉妒占據了全部思緒,在無數次午夜夢回時的想象裏,家,就是窗外這一桌人和睦的模樣,慈父嚴母,更有一雙兒女。

為何偏偏是列缺?!那個取代自己位置的人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她身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則是個十惡不赦的兇手!

縱然他們歡聲笑語不斷,劉毅卻好似被拋入無邊無際的寂寞裏,恐懼地發現自己是多余的。在被親生父母拋棄後,他不想再被羅恒一家拋棄。想到這裏,劉毅從懷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將其中透明的液滴倒入酒中,端了出去。就讓誠言劑引發點什麽,他亟待著破壞,期待著當眾撕開列缺偽善的面具。

無色,無臭,無味,劉毅自然地將這瓶熱酒放到羅昕竺手中,她卻乖巧地先補滿了列缺的酒杯。劉毅向列缺舉杯道:“你我性格相似,查案中意見不同,多有不快,但你我都不是為了私心,喝完杯酒以後還是朋友!我先幹為敬!”他在桌下偷偷向羅恒做了個手勢。羅恒立刻明了,配合地舉杯,道:“千戶,給我們爺倆一個面子吧?男人所求的無非是知己和酒,不多啊!”列缺未料到劉毅主動對他敞開胸懷,況且他非刻薄之人,便舉杯一飲而盡。列風晃著腦袋笑道:“說起知己,你家昕竺芳齡幾何啊?”這一問正中羅妻下懷,興奮道:“虛度十七。”“不多不少,剛剛正好。”羅恒瞥了眼列缺:“你家千戶呢?”列風掐著手指算起來:“二十一?二十二?還是二十四啊……我給忘了。”羅妻一拍大腿:“多多少少,差不多少!”兩人齊齊看向坐在一起的列缺和羅昕竺。羅昕竺無措地捏著手指,羞赧地時而去看列缺。幸虧夜色彌漫,無人注意到劉毅蒼白的面色,他拳頭緊握,激憤之情如排山倒海般淹沒著他的理智,卻還強壓自己留在座位上,如坐針氈。這杯酒下肚,列缺絕對不可能保持鎮定。當然,列缺也發現了。視界變得不對勁。他原本盯著燭火出神,一度遊離在眾人的言笑之外,但眼前的燭焰正慢慢分裂成兩個、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