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幕 花燈(第2/2頁)

“廚房鍋裏有熱粥可以喝,左邊屋裏有棉被可以蓋,不準進竹林撒尿。天黑了,別亂跑。”兩人乖乖點頭。列缺憂愁地望了眼陰雲籠罩的天空,心中湧起一股不祥之感。當他聚精會神於一件事時,感知危險的神經便極度敏感。此刻站在風裏,嗅著全城彌漫的刺鼻燭火味,這不祥之感越發揮之不去。他盯著乾元別在腰間的小木劍,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乾元。”“哼!”乾元噘著嘴別過臉去。列缺取出放在胸口的青銅令牌,小心地塞進乾元寬大的僧衣裏。“守好它。”乾元沒見過這物什,好奇地摸了摸,怪重的,還帶著體溫。他迷惑地看著過於鄭重其事的列缺,還以為自己終於被當成男子漢,便揚揚得意地點了頭。“你們在此等我回來。”列缺輕拍他小小的胸膛。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一只碩大的酒葫蘆在擁擠的人群裏蹭來蹭去,列風歡快地遊走在燈海裏。兩側店鋪林立,人來車往,食物飄香,好不熱鬧。南京十三道城門,其中緊挨玄武湖北畔的神策門離郊外鄉村最近,此地最是民風淳樸,往來的農夫和商販喜歡在此做生意,到嘉靖年間已形成了一條貿易街,俗稱小市街,都說此處沒有買不到的貨物,包括列風最愛的私釀。

但是列風今夜並未買酒,在集市裏慢悠悠逛了兩圈,拐進了南邊相連的百靈街。

列缺不緊不慢地跟上去,雖有花燈與人海做掩護,他依然不敢靠太近,而是謹慎地拐進最近的暗巷。不動聲色地查探列風的秘密太難了,列缺又怎敢確定列風不是已發現自己這條尾巴而故意玩弄自己?

高大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暗巷口,一位頭戴粗陋花帽的年輕行腳商就從人群裏閃出來,他側過臉,目光炯炯地追隨著列缺的背影。是劉毅。

煩躁地揪下花帽,燈光照亮了劉毅擰成疙瘩的眉心。他實在看不懂這父子倆玩什麽花樣!列缺一旦行動起來舉止毫無章法又快速敏捷,幾乎無法跟蹤,再加上拂花一笑的列風,簡直是噩夢!劉毅甚至懷疑列缺早已發現了自己而刻意甩人。

少頃,劉毅探頭查探暗巷,見列缺拖在身後的影子消失在巷口,便貓身跟上去。

等劉毅走入黑暗,暗巷正對的小樓屋頂上又冒出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身灰衣,戴著舞樂貂蟬面具,幾乎與花燈璀璨的街道融為一體,面具下微眯的鳳眼裏透著不同尋常的光彩。俗語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焉知黃雀之後還有禿鷹?

葉白極目遠望,將人煙稀少的舊街盡收眼底。列風在一家不起眼的醬油攤前停步,將幾個銅板和酒葫蘆遞給了看攤的老頭兒,老頭兒忙從地上的壇子裏偷偷摸摸地舀了些東西倒進酒葫蘆。就在這時,隱身了一路的列缺大步走向列風,身後留下一株被捏碎的二月蘭。

葉白捂住嘴強忍笑意。

“爹——”

列風正樂不可支地抱著酒葫蘆,手一抖灑了好幾口,他僵硬地回過頭,一張熟悉的冷臉映入眼簾。

“不是……我買了下菜的。畢竟酒比醬油好嘛!”列風心虛地辯解。

“借口我聽過不下一百個版本,因而全無可信度。”列缺直直地向酒葫蘆伸出手道,“給我。”

“我是你爹!偶然一次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

“……”

列風幹脆把酒葫蘆塞進袖子裏,抱臂無賴道:“行!小賊,你有本事就來拿!”這父子倆的交流向來是能動手就盡量不動口。果然列缺眸光一沉,手伸向了酒壇上放著的木舀。他不想攔著,可不得不攔。雖然記憶裏列風只醉過三次,可回回稱得上驚世駭俗。

第一次,列缺把他背回家,他一路都在耳邊講解功夫招式,路經隔壁時見到大門前看家的小白狗,他突然閉嘴,如脫韁的野馬般沖出去將它緊緊抱住。後來,這只小白狗離家出走了。

第二次,列缺找到他時他正繞著一畝農田狂奔,嘴裏高喊些含煳不清的話語。一隊聞訊趕來的城衛兵將他重重包圍,準備逮捕關押,卻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領隊,扛上肩頭,一熘煙逃走了。他腳程飛快,整個巡邏隊瘋了般追過半個城,愣是被遠遠甩開。最後列缺疲憊地追到瀑布時,領隊已經臉色青紫,因為列風揚言要把他丟下瀑布以體驗飛鳥般的感覺。

第三次,他狂笑,一整個清夜狂笑,笑到金陵城為之顫抖,遂得一諢名——列風,列瘋也。

列風穩穩護著袖中一壇酒,雖未出手,已在戰中。列缺抓不到足以進攻的弱點,從父親穩操勝券的神態便能猜到被袖子掩住的雙手已做好萬全準備。他盯著那袖子,半晌,忽道:“啊,漏了。”列風一驚,低頭看酒葫蘆。這一分神,列缺敏捷地一揮木舀,趁勢向他小臂襲去,眼見將要打中,半途冒出來一支不求人鉤住木舀,攔下攻勢。雙木相交,列缺失去上風,木舀彎成弦月狀,震得掌心發麻。“學會使詭計了?該不會是夢裏的姑娘教的吧?”列風翩然一笑,直戳列缺眉心。列缺也不廢話,先一步以右手輕彈起木舀,落至胸前,左手一抓,攔下列風。“讓爹看看你進步了多少!”列風一瞪眼,進攻突然大開大合,迅如雷雨,似乎全然憑本心操縱。列缺被他教導長大,青出於藍而不能勝於藍,眼見他嬉鬧般將一把不求人舞出鋒利的殘影,心下更慚愧。數尺距離之間,兩人一斬一鉤,你來我往。好在是紙上畫刀,無關痛癢。湊熱鬧者越聚越多,看攤兒的老頭兒生意也做不成,不禁急得額上冒汗。恰在此時,一個老婆子暴躁地撥開人群擠進來,聲嘶道:“滾開!你們這群狗雜種!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