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帝國秘史:真相只有一個(第5/6頁)

  殘唐煙樹

“那堪獨立斜陽裏,碧落秋光煙樹殘。”這是晚唐詩人劉滄眼裏的帝國殘景。在晚唐這個時代,除戰亂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全軍性的“下克上”;二是全國性的饑荒。唐憲宗時,東梁州士兵五千人轉移駐地,發生了將領驅逐主帥事件。大臣溫造帶一隊人馬去收拾局面。到東梁州後,他先是安撫叛亂軍士,幾天後又在馬球場中設宴。叛亂士兵都很小心,帶兵器赴宴。溫造在場地中吊了兩根長繩,建議叛亂軍士吃飯時將兵器掛在繩上。吃著吃著,溫造一聲令下,叫人猛拽懸掛著兵器的繩索的另一頭,於是兵器都被繃上天。溫造隨即叫人反關轅門,帶人將五千叛軍一並撲殺。這樣的描述有些誇張,但卻說明,軍隊中驅逐或殺害主帥現象從唐朝中期就開始了,到了晚唐更是難以控制。當時的情況是,主帥往往看手下的將官臉色行事,而將官則得看手下的小兵臉色行事。軍士一有不滿就會嘩變。以唐懿宗鹹通年間的徐州兵(番號為“感化軍”)為例:那裏的士兵和下級軍官驕縱異常。到什麽程度呢?連年驅逐主帥和節度使。據晚唐五代劉崇遠所著的《金華子》記載:“每日三百人守衙,皆露刃立於兩廊夾幕之下,稍不如意,相顧笑議於飲食之間,一夫號呼,眾卒率和。節使多儒,素懦怯,聞亂則後門逃遁而獲免焉,如是殆有年矣。”也就是說,在徐州,每天有三百士兵提著刀槍,遊走於衙門,一有不如意,只要一個士兵喊,其他士兵就跟著響應喊號,嚇唬作為最高行政長官的節度使。晚唐皇甫枚所著《三水小牘》更是記載了“徐州兵”下級軍官陳璠襲殺主帥支祥的暴力事件。到唐昭宗天祐年間,浙西小兵周交帶人在軍中襲殺大將秦進忠、張胤等十余名高級將領,把這一風氣推至高潮。這種現象一直延伸至後來的五代十國時期。比如,在後唐時,李存勖軍中有個小校叫安道進,性格兇險,常佩劍於身。此日,他拔劍玩賞,對人說:“此劍可切銅斷玉,誰敢擋吾鋒芒?”這時候,安道進的上級說:“這算什麽利器?如此妄誇!假如我把脖子伸過去,你就能給砍斷?”安道進說:“您真能把脖子伸過來?”安道進的上級以為安道進在開玩笑,就把脖子伸過去。安道進揮劍而斬,人頭落地。四周之人尖叫驚散。安道進把寶劍收回鞘內,露出詭異的一笑。以上,就是晚唐五代時期“驕兵悍將”的現象。與晚唐“驕兵悍將”並稱的,是遍布整個帝國疆域的大饑荒。下面這個故事可說明當時的情況。唐懿宗鹹通年間,洛陽一帶鬧饑荒,谷價甚貴,餓死之民不計其數。人們以桑葉為食,致使桑葉價錢暴漲。時有新安縣民王公直,家有桑樹數十棵,葉冠茂盛。這一天,王公直與其妻合計:“現在家裏糧食也沒了,全力養這些蠶,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用。讓我看,不如放棄養蠶,趁著桑葉價錢貴,去賣葉,或許可以賺到不少。用這錢買一個月吃的糧食,也就能熬到了小麥成熟了。這樣比等著餓死好吧?”其妻表示贊同。於是,夫妻二人把養的蠶都給活埋了,隨後把桑樹葉打下。轉天王公直帶著桑葉去洛陽販賣,收入三千文錢。王很高興,用一部分錢買了一大塊豬肉,又買了些燒餅。到了徽安門,門吏見王公直所背的行囊裏有血滴出,灑了一地,於是叫住他進行盤問。王公直說:“我剛才賣了些自家種的桑葉,換了錢,買了點豬肉。這行囊裏流的是豬血吧,沒其他東西啊。”還放心地讓門吏來搜。這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門吏竟從行囊裏搜出一條人的臂膀,血肉模糊!鹹通庚寅歲,洛師大饑,谷價騰貴,民有殍於溝塍者。至蠶月而桑多為蟲食,葉一斤直一鍰。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民王公直者,有桑數十株,特茂盛蔭翳。公直與其妻謀曰:“歉儉若此,家無見糧,徒極力於此蠶,尚未知其得失。以我計者,莫若棄蠶,乘貴貨葉,可獲錢千萬。蓄一月之糧,則接麥矣。豈不勝為餒死乎?”妻曰:“善。”乃攜插坎地,養蠶數箔瘞焉。明曰淩晨,荷桑葉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市彘肩及餅餌以歸。至徽安門,門吏見囊中殷血連灑於地,遂止詰之。公直曰:“適賣葉得錢,市彘肩及餅餌貯囊,無他物也。”請吏搜索之,既發囊,唯有人左臂,若新支解焉……(《三水小牘》)王公直被扭送至官府。河南府尹正王公凝審理了這個案子。王公直表示,他確實沒殺人,並叫官差去他家桑樹下檢查。官差前往檢查,到了村子,鄰居們也說王公直平時沒惡跡。但出人意料的是,官差到了埋蠶的地方,挖開一看,裏面真的有一具屍體,少一臂膀!把王公直行囊裏的臂膀拿來一放,正好接上。官差回報河南府尹正王公凝。王公凝沉吟良久,說:“這當是蠶蟲在報復。王公直雖沒殺人,但卻將蠶活埋。蠶,天地之靈蟲,綿帛之根本。律法可恕,情理難容,其所作為,實與殺人沒有區別,當用嚴刑以絕此兇醜現象。”王公直遂被處決。隨後,王公凝再叫官差去驗查。埋在地裏的那具死屍已經不見,都化為腐蠶。上面這個故事為我們展現了唐朝末年全國性饑荒的嚴重程度。從公元9世紀70年代懿宗末年開始,到唐僖宗即位,偉大的帝國終於行將崩潰。現在有學者認為,導致唐朝滅亡的最重要原因其實是由氣象造成的全國性顆粒無收,而不是連年的兵亂。從懿宗末年開始的饑荒一直延續到五代十國時期。當時,吃人肉的現象非常普遍,這倒不是因為大家的口味特殊,而是實在沒有辦法。以五代十國時期的一個故事為例。時有安徽霍丘縣令周潔,罷任後遊淮河。當時饑荒又至,周潔一路走來,絕少有煙火,好不容易看到一所屋舍,但扣門許久才有一女子開門。女子說:“現在是饑荒之年,家中老幼都餓倒在床,沒什麽東西招待客人,中堂只有一張小榻可供睡眠。”周潔稱謝,跟女子入門。來到堂中,女子的妹妹從裏屋出來,但藏在姐姐身後,別人看不到臉。周潔自己包中還有些幹糧,就取出燒餅二只,給了那女子和她妹妹。二人很高興,拿回裏屋吃。過了很久,再無聲息。周潔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他沒敢多想,草草睡下。天亮時,他呼喊女子,但裏屋寂靜無聲。周潔一閉眼,猛地把門撞開,“乃見積屍滿屋,皆將枯朽,唯女子死可旬日,其妹面目已枯矣,二餅猶置胸上。”兩個燒餅被餓死的姐妹倆緊緊地抓在手中,恐怖中浸滿了悲傷。在晚唐或者說殘唐的後期,軍閥攻戰無寧日,赤地千裏盡災荒。在那個“山中鳥雀共民愁”的時代,從大臣、士子到民眾,不是死於刀兵,就是亡於饑荒。能正常死亡的士民,少之又少。所以,當朋友貝韜善終而死後,詩人杜荀鶴興奮地寫下《哭貝韜》:“交朋來哭我來歌,喜傍山家葬荔蘿。四海十年人殺盡,似君埋少不埋多。”在當時,即使有人幸運地逃過刀兵,但在那急變動蕩的世界中,往往也如處冰火兩重天。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郭七郎。郭七郎,湖北江陵人,是該城的首富。那一帶的人都靠著他的貨物來經商。僖宗乾符初年,跟他有生意關系的一個商人,去長安後久無消息。郭七郎去京城尋找,還真找到了,把欠自己的錢都要了回來,達五六萬吊之多。郭七郎呢,就在長安住了下來,並且迷上了平康坊的歌伎,天天沉湎其間,一來二去,花掉了一大半。這時候他發現,在長安,權幸把持朝廷,買官賣官,見怪不怪,於是花幾百萬錢,買了個橫州刺史。郭七郎赴任途中,返回江陵老家。當時,江陵被黃巢起義軍攻掠,一片狼藉。郭七郎的豪宅,被焚得連影子也沒了;家裏的金銀財產,早已經被搶劫一空。郭七郎趕緊打聽親人的下落,得知弟弟、妹妹都死於刀兵,只有母親幸存,帶著丫環住在茅草房,靠做針線活過日子。可以想象當時郭七郎的復雜心情。找到母親後,郭七郎雇船帶著母親去廣西橫州上任。船過長沙,入湘江,泊在永州江畔。當晚,他用繩子把船系在樹上,與母親住在了船上。不成想,夜半大風雨,河岸被沖毀,大樹倒下壓沉了船。母子都落到水裏,幸得船公相救,才保住了性命。但船上郭七郎僅有的那些盤纏,都找不到了。最關鍵的是,連去橫州上任的詔令和文書也都丟了。天亮後,郭七郎把母親背到附近的寺院。但母親因受了驚嚇,沒幾天就病故了。郭七郎一籌莫展。最後,他只好到零陵,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上級,經過萬千解釋,上級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長官還算不錯,安葬了他的母親,又給了他一些錢。但是,沒任何憑證的郭七郎是沒法去橫州上任了,而且他還得為母親守喪,便在永州租房住下來。在永州,郭七郎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吃了上頓沒下頓。想了很久,他決定幹老本行,就是給過往的船只掌舵,這是他當年發家前最擅長的。就這樣,江陵的首富,在幾個轉眼間,淪落成一個在窮鄉僻壤的窮人。永州的人們知道他經歷的,都叫他“捉梢郭使君”。而他的面目神色,早已不是首富的模樣,更不像刺史使君,而跟江上的船工沒有任何區別了。朝不保夕、命運無常,殘唐戰亂中,民間人物遭遇如此,官員也不例外。長安有官員李光,結交專權宦官田令滋,後暴死。其子李德權,借父之名,成為田令滋的手下。黃巢兵起,僖宗皇帝逃入成都,田令滋與大臣陳敬宣專權。李德權在田令滋左右,人們向田行賄,必先過德權這一關。因此他也聚財億萬,雖然才二十多歲,但已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後田、陳事敗,李德權也被官府追捕。他脫險而出,衣衫襤褸,流浪江湖,在復州幸得父親的故人李安收留。李安這時候僅僅是個管馬的小官。沒多久,李安死。李德權遂改名彥思,向上級申請繼承李安的職位。因為這官雖然很小,畢竟有點工資,能吃上飯。就這樣,已經改名李彥思的德權,成為了一個弼馬溫般的角色。後來有認識他的人,不忍揭破,背後稱他“看馬李仆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