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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田去的時候,素風就是這副模樣,沒完沒了地高談闊論。

“如今,年輕學生們時常會半開玩笑地玩百物語——夜晚大家圍坐在一起,點上許多蠟燭,再一支支地熄滅,一面講著各種鬼怪故事。等蠟燭全部熄滅了,鬼怪就會現身,大家就用這個來練膽兒。這其實是過去武士們為了鍛煉膽量所做的事情。

“曾經有過這麽一件事:三河的安藤彥兵衛正次,喚上五六個人到野地裏的佛堂去玩百物語。漆黑的夜裏,點上一百支蠟燭。講完一個故事,就熄滅一支。就在蠟燭還剩下最後幾支的時候,一名武士突覺不適,實在坐不下去,就先行告辭了。不用說,余下的人全都笑話此人是個膽小鬼。接著,大家繼續講故事。終於,蠟燭的火焰全部熄滅了,周圍一片漆黑。此時,天還未明,也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怪事,大家就準備離開佛堂,打道回府了。

“此時,正次忽然開口說道,自己還有些不得已的事情,得留下待一陣,請各位先行回去吧。眾人便七嘴八舌道,你還有什麽事啊?不肯告訴我們,我們就不回去。正次只說,沒有什麽大事,各位請先回吧。這樣一來,大家也就越發好奇,此乃人之常情嘛。於是,越發盤問了起來。

“正次無奈,只得作答。他說,就在自己準備離開佛堂時,不知是何物從後面抱住了自己的腰,而自己也不打算讓對方撒手,此刻抱得正緊,這才讓各位先行回去的。聽到這話,有人說道,必定是鬼怪。正待拔出刀要砍之際,忽聽從後面抱住正次的‘鬼怪’開口說話了:危險,莫砍!仔細一聽聲音,原來正是之前那位自稱身體不適提前離席的武士,眾人都覺有趣,便結伴回去了。

“這個故事,是由鬼故事和笑話兩部分組成的。從中可以看到那些即便被鬼怪抓住也不願聲張的三河武士形象。丹波筱山的青山下野守有個家臣,名叫松崎堯臣,在他所寫的隨筆集《窗邊散記》中就可以看到這個故事。書裏還寫了許多德川初期到享保年間的見聞錄。比方說,有一個接下來要講的故事。話說……”

素風生性喜歡由著自己的興致滔滔不絕,旁人的話一概不聽。說話時,聲音中氣十足。

一旁正襟危坐的岡垣攤開筆記本,態度專心致志。圓珠筆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一字不漏地認真做著筆記。或許是因為素風老師講話的速度過快,他還會時不時露出困惑的表情,停下筆來。

素風大概用余光瞟到了,便用茶褐色的瞳仁向岡垣翻了個白眼過去。老人臉上的表情儼然在說“這個年輕人認真是認真,可惜根本聽不懂”。

“阿元!阿元!”素風突然焦躁地喚起阿元來。

阿元的回話稍微慢了些。“渾蛋!幹嗎呢!”一口字正腔圓的江戶方言立刻從老人潔白的假牙縫間飛了出來。

岡垣開始如坐針氈,一只手裏拿著筆記本,舉止看上去仿佛在說“有何需要,謹遵吩咐”。但面對氣勢洶洶的素風,他卻絲毫不敢吭聲。

阿元從主樓背面跑了出來。她還必須同時兼顧旅館裏的活計,故而並不能時時刻刻守在老人身邊。“對不起了”,她向素風道歉,又用眼神向兩位客人致意。意識到自己作為弟子,沒能幫忙照顧素風,岡垣垂下了眼睛,表示歉意。

“什麽有什麽事兒?你也看看時間啊!”素風一臉傲氣地盤坐在那裏,呵斥起阿元來。他的背是駝的,只有脖子部分向前伸著。

“實在是抱歉了,請回避一下”,阿元的眼神仿佛在向兩位客人乞求。她嘴上雖然笑著,眼裏卻充滿了哀求。

太田與岡垣兩人一起落荒而逃,來到了門外。岡垣手裏還緊緊攥著那本筆記本。

太田心想,照這個樣子看,勇作要是不趕緊回來,阿元可真是太可憐了。她肯如此忍辱負重,一定是在等著勇作浪子回頭來找她吧。

二人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只見穿著工作服的老板敏治,拿著小型噴霧器和大大的藥瓶從左手邊走了過來。他縮著頭,從兩人面前走過去。上次遇到時,他的頭上還蒙著防雨頭巾。此刻,眼前的這張臉倒是毫無遮擋——滿頭白發,皺紋深深,鷹鼻隆起,顴骨高聳,嘴角凹陷。敏治似乎並未認出小雨中撐著油紙傘佇立在板橋橋頭的人,就是此時此刻坐在這裏的太田。他大概以為,不過是兩個普普通通的住客在這裏無事閑聊吧。他手上拿著的大藥瓶裏裝著深棕色的液體,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別苑的走廊裏。

“這是要去滅虱子了。”岡垣望著那個背影,無限同情地告訴太田。

“滅虱子?”

“這裏的老板娘讓老板用那個噴霧器去給老師的頭和衣服噴藥。其實阿元始終注意保持老師身上幹凈整潔,所以並沒有生過什麽虱子。可老板娘就是要故意刁難老師和阿元。那些殺蟲劑不但要噴在老師身上,還要噴在房間各個角落裏。老板也真是聽老板娘的話,老老實實照做啊。人是好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