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璇珈(二)
後半夜, 不知道樓觀雪睡沒睡,反正夏青先把自己搞困了。情緒波動過大,總會讓他感到非常疲憊,眼皮困得打架, 睫毛也忍不住顫抖。
樓觀雪笑著輕聲問他, 要不要到床上睡。
夏青驚悚地看他一眼,溜遠了。
別了吧。這事太刺激了。
夏青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 吹滅燭燈, 枕著手臂,伏在書案上就睡了。
月光冷冷淡淡照在少年疲憊的眉眼間。
這次夏青又做夢了。
也是稀奇。這輩子很少做的夢, 結果這次因為靈薇花的蠱惑一晚上居然接連做了兩次。
他夢到了孤兒院那堵墻。
小時候記憶總離不開城市上空帶血的夕陽。
沒翻修前墻非常破舊, 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風一吹像一層綠色的浪。他就搖晃著腿搭在綠海上。
孤兒院對面是施工地。
鋼筋水泥搭成了巨獸的骨架, 挖掘機和攪拌機總是大清早開始吵,嘟嘟嘟響, 院長和附近的居民因為施工的聲音,連著和開發商吵了無數次,夾雜方言的對罵熱火朝天,每次看戲勸架的人都圍了一圈。
後面施工地終於沒有聲音了。
因為開發商跑路了,這成了一棟爛尾樓。
於是吵架的人換了另一批, 更加激烈, 也更加崩潰。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尖叫、下跪、大打出手,嚎啕大哭。
某一天, 他坐在墻上, 看到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爬到了爛尾樓的高處。
夏青的目光疑惑又清澈。
男人面色蠟黃, 穿著件過時老舊的棉衣,胡茬滿面,神色麻木,似乎也看到了他,卻什麽都沒說。
他從頂層跳了下來。
男人跳樓的時候,夏青應該是有聽到聲音的,卻又怎麽都記不起來那該是怎樣的聲音。
應該是骨骼碎開,血肉飛濺的響動。
殘陽如血,夏青臉色一白從墻上跳了下去,趕到時屍體已經覆蓋上白布。
警察拉好防護線,疏散人群。
夏青就站在原地,聽圍觀的人在討論。
他們罵開發商是個畜生沒良心卷錢跑路。又唏噓遇到爛尾樓只能自認倒黴。
還聽他們感嘆這個男人多可憐。
父母過世沒幾年,老婆就得乳腺癌走了,花了半生積蓄付了個首付等著給孩子結婚用,結果上個月孩子在外地上大學出了車禍,現在房子也打了水漂。
一生的塵緣羈絆,辛勤勞作,都如泡沫轉瞬成空。這個沒什麽文化,老實木訥的男人走投無路,只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終結生命。
夏青在孤兒院吃午飯的時候,也聽護士提起了這件事。
坐他旁邊兩個小屁孩上午剛為搶秋千打架,現在又為了搶塊排骨吵了起來,吵到最後哇哇大哭。
護士前一秒才說著“我要是他我也不活了”,下一秒就跑過去“又怎麽了,怎麽哭了啊。”
另一個護士搖搖頭,對上夏青的視線,忽然愣了愣,彎下身小聲問:“青青,你是不是看到了?”
夏青咽了口飯,點點頭。護士急了,怕給他留下陰影創傷,趕忙找了心理醫生來跟他聊天。
最後夏青的檢查很正常,眾人舒了口氣,以為是他沒看清或者太小對死亡沒概念。
但其實都不是。
夏青記不起小時候的感受,就記得他是哀傷的。哀傷到很長一段時間,他坐在那堵墻上,看著對面高高的爛尾樓,總會想那個男人當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死去的父母?離世的妻兒?還是這棟成為壓倒他最後一根稻草的爛尾樓?
孤兒院宿舍樓欄杆上鐵圈生了銹,墻壁斑駁脫落掉漆,樓梯通向嬉嬉鬧鬧的宿舍。
夏青小時候只是有些古怪,但並不孤僻,他甚至和每個人關系都挺好的。
有一次咬著小夥伴給他的一塊錢的冰棍,他過樓梯口聽到了一個剛畢業的護士哭著打電話。
她就蹲在角落裏,眼眶紅得像外面的夕陽,聲音顫抖,竭力嘶吼:“那你要我怎麽辦!你說啊!你要我怎麽辦!”
電話那邊是她異地戀的男朋友,日復一日的吵架讓這段年輕的感情岌岌可危,沉默很久後,電話那邊疲倦地說:“我真的不想每天給領導當完狗累死累活後還要和你吵架。我有點累了,你不累嗎?”
護士咬著牙齒說:“累,早他媽累了,分了吧。”
她埋頭哭了一會兒,又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還沒開口就是要錢,說她弟弟上大學了要台新電腦,家裏的房貸這個月也沒著落。她崩潰地罵了回去。婦女頓了下,開始嘀嘀咕咕說教,說她大學讀完有個什麽用現在當個社工也沒幾個錢,全怪她當初任性沒聽大人的話選專業選工作。護士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牙齒打顫,眼眶赤紅,臉上卻流露處一種迷茫來。
一種夏青在很多人臉上看過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