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碧落黃泉

樓觀雪拿著骨笛往外走。

天光破曉, 竹林裏鳥雀驚飛,烏泱泱覆蓋這座被大雨洗刷過的皇宮。

他擡頭,微光映入血色的眼眸深處, 靜靜看著這個地方。

他在這裏長大, 卻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墻上的青苔在又一年的春光裏爛漫生長, 細碎的白花點綴其間,就像小時候冷宮那堵永遠出不去的墻。

其實他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在逼仄孤寂的冷宮長大,一個人面對瘋瘋癲癲的瑤珂,面對惡毒貪婪的宮人。

而當初那個男孩風風火火進入他障內,睜著淺褐色的眼, 像發現什麽新大陸一樣高興又得意地跟他說:“樓觀雪, 我知道你的心魔會是什麽了!”

心魔。

樓觀雪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他從來就沒有心魔。

他想活著,便只是單純為此而活,自始至終就不需要救贖。

哪怕一無所有,生在深淵,他的目的也從來純粹清醒, 貫穿血液、紮根靈魂。

五歲荒草叢生的冷宮, 是他早已預見也早已勘破的紅塵障, 夏青的到來既多余又吵鬧。可是驚蟄夜火洶湧燃燒, 那個男孩最後哀傷的眼眸,還是成為他一切劫難的開端。

真的是劫難。

樓觀雪根本不知道去哪兒。

就像當初他跟夏青說的, 他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海。

現在記憶歸來, 他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因為這一次,他有了堪不破的障, 被徹底困在紅塵中。

他心甘情願為夏青萬劫不復, 而夏青當著他的面為天下魂飛魄散。

樓觀雪唇色蒼白, 譏嘲地勾起唇角。

“夏青,我有時候都在想,這一切是不是你早算計好的。”

“是算計好的吧。”

“故意讓我愛上你,故意以這種方式讓我放過蒼生。”

“當年你也是奉師命過來的,對嗎?蓬萊之人,逢亂必出。所以你這是在幹什麽,以身飼魔?”

他最後走到了冷宮前,擡起頭,銀發長發如瀑,拂過血色的眼眸,裏面情緒空洞麻木。

樓觀雪神色嘲弄,低笑一聲,說話很輕。

“果然是蓬萊的小師弟啊,大仁大義,心系天下。”

可他說完,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手指推開那扇陳舊古老的門,又覺得沒意思。

他想著既然夏青願意承擔所有的恨,那他就給他吧。

可哪怕把一切情愛當做算計當做戲弄,除了迷茫和難過,他竟然生不出其他情緒,沒有恨也沒有怨。

原來,他竟愛他愛到了這個地步。

冷宮在他登基後便廢棄了很久,雜草橫生,那口枯井依舊立在那裏,旁邊盤旋著條毒蛇。

樓觀雪靠近,毒蛇察覺危險便快速離開。

他垂眸看著那口井,在冷風中靜立了很久。忽然想起,夏青當初入障,似乎一開始也沒想著認真去救他。急功近利,風風火火,拙劣的演技,敷衍的示好,就連幫忙都是十足不耐煩。

夏青一開始是真的討厭他。

他同樣一開始只想著利用。

那麽是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的呢。

樓觀雪坐到井邊,黑袍覆蓋荒草,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

摘星樓內,他像逗小貓一樣逗弄夏青,性格惡劣地總想惹他發火。後面才發現,夏青是很容易生氣,可怒火浮於表面,實際上什麽都沒放在心上。他曾經很想看他真實憤怒難過的樣子,結果到最後,竟舍不得讓他受一絲委屈。

在皇宮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觀察著他。

夏青手裏總喜歡抓著一樣東西,抓住後又總忘記放下,看起來很呆,就和夏青無意識看人的視線一樣,安安靜靜,清澈明晰,不含愛恨。

他一生活得極為自我,很少對什麽事有興趣,唯獨夏青的每個樣子現在居然都記得。

困惑的,憤怒的,郁悶的,高興的,驚訝的,冷漠的,哀傷的。

寢殿之內,他驟然握住他的腕,四目相對時,少年茫然無措,心虛地移開視線。

夏青當時就喜歡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個下午,黃昏漫過窗台,梳妝鏡前,他們像是一對尋常的夫妻輕聲交談。

他漫不經心縱容夏青的刁難,隨意咬上鮮紅唇紙,聽得少年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後,心念一動,便跟魔障似的轉身,拉著他逼近,輕笑著送上一個研磨胭脂紅塵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沒看到,他倚窗悶笑好久後停下來,面無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後面官兵入村,《靈薇》吹拂過廢墟,少年握劍立於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記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間。

可能是五歲墻下他抱住他的時候吧。萬物復蘇,蟲子爬出洞,亂得同當時的心緒一樣。

也可能是某個夜晚,夏青安安靜靜趴著睡覺。燭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頸,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後,擡起頭來淺褐色的眼眸裏會帶點水霧,迷茫又惑人,纖細的手腕從灰色衣袍裏伸出,招惹欲念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