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來不及了, 宮惟。
你就要來不及了。
半夢半醒間宮惟的意識仿佛被放置在烈焰上炙烤,昏昏沉沉中他不舒服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就被腦海深處更強大的神識強行壓平了。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從靈魂深處響起, 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洪亮, 直至震蕩響徹四方——
殺死徐白。
很快就要來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了?”尉遲銳奇怪地問。
謁金門會客的小花廳外, 紅楓掩映,流水淙淙, 小火爐上煮的茶散發出裊裊清香。宮惟驀然回過神來,輕輕地啊了聲:“什麽?”
“你剛才說什麽來不及了。”
宮惟似是沒反應過來,怔忪片刻才問:“有嗎?”
“……你最近沒事吧。”尉遲銳皺起眉頭打量他半晌, 說:“怎麽老自言自語的, 應愷也說你心神不定, 走火入魔了?”
宮惟懶洋洋地笑起來:“你走火入魔我都不會走火入魔。”他站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笑道:“刑懲院今晚有事,走了!等你家那盆墨梅開了我再來找你玩兒!”
尉遲銳簡潔有力回答了他一個字:“滾!”
宮惟大笑而去。
來不及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虛空中仿佛出現了一瓶沙漏在簌簌流動, 那細沙粒粒墜落的聲響始終回蕩在耳畔,但宮惟並不知道倒計時的流沙還剩多少,也不知道當時間走到盡頭時會發生什麽。
無形的壓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疊加累積。
他在等一個答案, 但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希望那個命中注定的時間早點來,還是希望這一刻就此靜止, 不再向前。
初冬深夜, 一輪白月映進高高的窗欞,如風將皎潔的薄紗拂進大殿中。床榻上宮惟驀然睜開眼睛,仿佛感應到什麽似地起身望向殿外,隨即披衣下床,推開了雕花窗。
他沒有穿鞋, 柔軟的光腳踩在竹林中,發不出任何聲音。不知走了多遠他才停下腳步,只見遠處大殿獸首飛檐,檐角上佇立著一道挺拔人影,於月下越發生冷疏遠,正從高處投來視線。
極北冰原遙遠的風雪氣息尚未在他袍袖間散盡,風吹來不奈何劍身隱隱的血氣。
宮惟笑起來,仰著頭問:“你是來找我玩兒的嗎,徐白?”
那身影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剛殺了人呀?”
少年的面容是那麽天真,身上柔軟的白緞寢衣反射著月華,又被剔透肌膚輝映得黯淡無光。
徐霜策終於開了口,淡淡道:“宮惟。”
“嗯?”
“世間千年無人飛升,兩個月後升仙台祭祀,應愷準備叩問天道,以求重啟天門。”
宮惟的神情微微變了。少頃他才問:“徐白,你要飛升了嗎?”
世間修道求仙,概以滄陽宗主為首。如果飛升之路當真能開啟,第一個能羽化登仙的顯然是徐霜策,不會是別人。
但徐霜策沒有回答。
這個時候滄陽宗主與刑懲院長之間的矛盾已經很尖銳了,全天下都知道他們是不能共存的宿敵。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在這樣一個冷月高懸的深夜遙遙相對,言語平和,秋毫無犯。
也沒有人知道徐霜策袍袖之下還凝固著萬裏之外冰川之巔,度開洵人頭飛起那一刻濺上的血。
“如果有一天,”徐霜策猝然道。
這話來得非常突兀,他頓了頓,才又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宮惟一眨不眨看著他,似乎在等待著下面的問題。
不論是誰被宮惟這麽看著的時候,都會產生一種仿佛自己正被全心全意地關注、被完完全全放在心裏的錯覺。他天生就像一團又輕又軟的美夢,快快活活地包裹著你往下墜,虛幻、甜美、漫長而無盡頭。
但那只是錯覺。
徐霜策的話音止住了。良久突然說:“算了。”
他轉身欲走,但就在這時身後地面上傳來宮惟清亮的聲音,說:“我會哭的!”
徐霜策停下腳步回過頭。
只見少年笑意盈盈地踮著腳,一手攏在嘴邊,擡頭補充了一句:“真哭!”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長久地俯視著他,既沒有說出任何刻薄的言語,也沒有再一劍斬來弄傷他的眼睛。他挺拔的鼻梁將側臉隱沒在了月光之後,眼底似乎微微閃動,但看不清是什麽神情,半晌削薄的唇角才掀起一絲冷笑,說:“做夢。”
然後他沒有再給宮惟任何說話的機會,閃身消失在了廣袤的長空中,一瞬就不見了。
宮惟笑意漸漸消失,踮起的腳跟放下了,血紅色如漩渦般在瞳底旋轉。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終於看清了命運從腳下延伸出去的路,盡頭通往兩個月後蒼穹之下的升仙台,元神深處那個與生俱來的聲音一遍遍回蕩以至轟響——殺死徐白。
那是你降臨於這世間的唯一意義。
殺死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