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江虞出生在南方某小縣城。

母親是農戶的女兒,初中輟學,沒什麽文化,但長得有幾分姿色。十幾歲上縣城打工,認識了開小賣鋪的父親,一個叫江建因的男人。

他不僅開小賣鋪,還是一名技藝高超的廚師。

當時流行一句話: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意思是那個年代掀起了一股下海經商的風浪,遍地都是機會,只要敢闖敢拼,無不賺得盆滿缽滿,隨便做點小買賣都比搞科研和學術掙得多。

那會兒父親算是個香餑餑,身材高大,面相也不差,又有幾個小錢,喜歡他的女人不少。

母親與他結婚後,周圍不知多少人羨慕,都說她嫁得好,是真愛,以後日子肯定越過越富貴。

如果不是真愛,香餑餑怎麽會在眾多條件優越的追求者中看上她?母親對此深信不疑。

但就在她懷孕期間,父親出軌了。

對於沒文化沒見識的母親來說,這好比她的天塌了,她得補救。常聽周圍人說“有孩子後他就會收心的”,於是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然後江虞來到了這個世界。

她是個女孩。

母親卻想要一個男孩,來挽回這段婚姻,彌補她的“天”。

她為她取名江挽因,意寓“挽回建因”。

簡簡單單好理解。

但父親並沒有因為江虞的出生而回頭,相反,情況愈來愈惡劣,家裏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江虞五歲之前的生活便是在無盡的爭吵與摔打中度過的。

母親控制不了父親,就拿她出氣,控制她,看著小小的她任由欺負,毫無還手之力,那種快感使人瘋魔。

江虞五歲那年,一切都結束了。

父母離婚,沒人要她,她被丟給外婆,在鄉下住了幾年。

外婆不喜歡她,每天要她幹很多活,壓水劈柴、趕雞喂鴨,幹不完不準吃飯。只要她不聽話,就拎著她丟進山林間的小黑屋,一天餓不死渴不死,但會服軟。

直到十歲,久未謀面的母親突然回來了。她改嫁給鎮上的修理工,生了個兒子,需要人幫忙照料,於是想到了養在鄉下的女兒。

江虞被帶入重組家庭。

她以為自己逃離了噩夢,但只不過是跳進了另一個噩夢。

在外婆家只是幹活,在這裏,除了幹活還要遷就弟弟,她是弟弟的仆人,照顧他吃喝拉撒,好事輪不上,壞事落頭頂,沒少挨罵挨打。

母親格外嫌棄她的名字,卻不肯改,說是要記住無情的渣男,也將她視作恥辱。又因為她從小長得比同齡人高,骨架寬大,總被人說不像個女孩子,將來嫁不出去,討厭她,憎恨她。

初中畢業時,母親要她去念中專,學一門技術早點出去打工賺錢。當時她已經被縣裏最好的高中錄取,她知道一個人的力量很渺小,也知道學校不想放棄優秀生源,便動員了老師、社區等一切可以動員的外部力量,說了幾天才說動母親。

雖然順利念上了高中,但那三年江虞過得並不順利。學費是母親“借”給她的,將來要還,吃飯是自己帶饅頭配剩菜,買教輔資料是用撿瓶子賣的錢,穿了三年的校服裏面永遠是母親的舊衣服。

她本就搖搖欲墜的自尊在這三年裏被徹底摧毀。

那時候最大的夢想是逃出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她吊著一口氣,吊著一股倔強,熬啊熬,等待著畢業。

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三,高考前一天家裏風平浪靜,母親甚至還對她說好好發揮,到了考試那天早晨,她被鎖了起來,關在房間裏……

那是她人生的深淵,也是她人生的轉折。

一張火車票,江虞從小縣城逃到了大城市,沒有學歷沒有背景,只能打零工,去飯店端過盤子,去工廠做過流水線,後來機緣巧合之下,為三千塊獎金報名了模特大賽。

她長得高高瘦瘦,臉廓清晰立體,正好符合報名條件,反正也不知道能做什麽,不如去試試。

就是這一試改變了她的命運。

從家裏逃出來之前,她偷偷拿了戶口本去改名字。

希望自己未來一路無論經歷多大風浪都能安然無虞,便取了“虞”字,一個很中性的字,也意在擺脫從小到大由性別刻板印象帶給她的痛苦。

她,江虞,只有生理性別,沒有社會性別。她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女人。

如果她的出生是為取悅別人,那麽她就偏要為自己而活。

在外闖蕩十幾年,從無名小野模到國際超模,事業是一束光,照進她虛無黑暗的生命,讓她脫胎換骨,找到真正的自己。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從過去的陰霾中走了出來。

但其實她只是暫時忘記了。

舊名字是插在心頭的刺,是她曾經卑微如泥土的證明,是她這輩子難以抹去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