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噩夢(第2/3頁)

山光遠卻喊不出來,恐懼緊緊攫住他心口,他拖著到處被燒傷的身軀,手指抓過發紅的木炭,逃出了倒塌的火堆,往黑煙與迷霧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變換成紅綢囍字的院落,敲鑼打鼓歡鬧聲朝他湧來,卻只有聲音,空無一人。

空蕩蕭索,門窗紙破,四處結網落瓦,唯有聲響熱鬧。

他在空蕩蕩的長滿雜草的院子裏走,明月高懸,雜草及腰,像是被四面墻圈住的蘆葦蕩。山光遠慢慢往前,摸索著腰間的刀柄,仿佛得到半分安心。

嘎吱一聲,遠處貼著喜字的屋門打開,一位極美艷的女子身著喜服,踱步出屋,面上含笑,目光灼灼,神情容貌都有比火還灼熱危險的絢麗。

纖纖十指染著丹蔻,交疊在紅色馬面裙前,她輕聲道:“山光遠。”

他聽見自己聲音發抖:“……二小姐。”

紅裙女人嘴角勾了起來,月色映在她眼中,她居高臨下道:“你真讓我惡心。”

她說罷轉身往屋內走去,而一瞬間,火光沖天,灼熱撲面,言昳走入的房屋瞬間被火海吞噬,他沖向房屋,嘶聲喊道:“言昳!!”

火如退潮般散去,他再一次跪在灰燼廢墟之中,火已然滅了。懷裏的言昳,紅裙被燒黑,鬢邊滿是灰黑,一動不動。

她最不能接受自己像這樣滿身臟汙的不體面,但山光遠卻不在乎,他們都見過彼此最不體面的樣子。

他拿手指給她抹去臉側臟灰,卻只將她明艷的面容越抹越臟。

山光遠沒有哭,他從不知道哭是什麽感受,以前他甚至無法體會悲痛。

這一刻,他終於感覺到了幾乎讓他昏厥的難受。

或許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面上沒有失神或大慟,只低下頭仔細的檢查她的口鼻。

沒有太多灰塵在她口中,那說明,她是被砸死的,而不是活活燒死熏死的。

他在道不明的悶痛中,緩緩的得到了一絲安慰。

他體會過在火中被灼熏到瀕死的感覺,他聽見過被燒死的母親的慘叫。至少言昳臨死前,沒受那份苦。

他正想著,倒在他懷中的言昳,面目突然化作他母親被燒焦的猙獰面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哀嚎道:“我就知道,你這個孩子心裏從來沒有半分善良或正義!你愧對了山家幾代人的英名!你做了叛軍!你竟做了叛軍!”

是,他加入了叛軍。就在言昳死之前的那半年。

他知道言昳最恨也最忌憚的就是衡王,而讓衡王無法傷害她的最好辦法,就是用鐵蹄踏平他的紫禁城。

加入叛軍的山光遠在戰場上贏過衡王多次,他不願牽連言昳,常年以面具示人,外界皆不知道他身份,但衡王還是能從他作戰的方式猜出他的身份。他只能兩年不歸家,不見她。

言昳越討厭他,她也越安全。

但他沒料到衡王太記掛那些舊仇,一刻也不願意多等,在山光遠沒來得及集結大軍北上時,衡王就決意要讓她死。只要她死。

山光遠當夜冒險趕回金陵,只是為了帶她走。

他做出這樣突兀的事情,她不信他,也是理所當然。

後來……衡王,或者說新皇,死在了言昳死後的第三年。山光遠作為叛軍大將,是第一批殺入紫禁城的人,新皇與兒女逃亡過程中被雜兵所殺,山光遠親眼看他被黃綢裹著的屍骨被人踏碎,卻沒人見到過皇後。

之後天下大亂,他追求或唾棄的許多事都沒了意義。他放棄新朝給的諸多榮華富貴,卸甲回金陵,未任一職。言昳被燒毀的舊宅上要重建,他親自給規劃成了一片民房,住滿了來往商賈小民,滿是她喜歡又討厭的市井喧囂,煙火熱鬧。

他隔三差五的去給獨在山頭俯瞰金陵的某座墓去送點東西。不外乎是什麽玫瑰膏、羊脂蜜油和簪釵首飾之類的她愛極了的玩意兒。

哦,紙錢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估計到那邊,她也少不了花錢作妖的本事。

山光遠太期盼著過日子,但縱觀他這一輩子像生活的時間,只有童年跟言昳認識的那幾年,以及婚後的生活。

童年時倆人都命苦,婚後言昳討厭他,雖然這兩段生活都淡的跟水似的,但他仍覺得是最好的時候。

現在這個咋咋呼呼的漂亮女人不在了,他說是心死了,更像是心定了,就一定要跟她的墓碑、她的城市、她討厭喜歡的人世間好好過日子。

言昳死後五六年,新朝也覆滅了,天下大亂。而他染了大病,爬不動山,便直接搬到山上住去了。離得近,也好。

亂世的強盜也知道這座山頭上住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瘸腿老男人,口口相傳成了惡鬼,也沒人敢來他和言昳居住的山頭作亂過。

某日雨急風驟,本不適合他這種病秧子出門,但他知道,這一天,是言昳那已經沒人記得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