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烈火寸寸崩塌
公主府外,梅鶴庭站在台磯的抱鼓石旁,久久不動。
他聽著畢長史在門扇裏頭對門房交代,“以後這位再來,不必往裏傳報。”——剜在心上的刀口一層疊一層,竟似不知疼了。
他忡然走上大街,身後傳來兩聲“公子”的呼喚。姜瑾趕上來,一見公子的臉色,便知他又在長公主面前碰了釘子,無法子,低聲勸道:
“公子,咱們先回家吧?新宅收拾得差不多了,您先攢個緩兒,等過了這陣再慢慢想辦法。”
畢竟長公主才砸毀司天台,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而眼下梅鶴庭身上,還掛著個彈劾長公主的名聲。
上京有多少人贊揚梅少卿大公無私,就有多少人暗戳戳地罵梅鶴庭無情無義,物議嘈嘈,陛下甚至為此輟朝三日,此時又如何是重修舊好的好時機。
“家?”梅鶴庭突從胸臆悶出一聲笑。
她不要他了。
他哪裏還有家。
“公子,你別嚇我……”
姜瑾被他笑得直打冷戰,梅鶴庭卻如若未聞,眼神空洞地拂開他的手,勒令不許跟隨,遊魂孤魄一般往朱雀長街的建福門去。
偏生這一日大街上分外熱鬧,酒樓食肆門前,不時飄來小夥計透亮的吆喝聲,伴隨著縷縷粽葉的香氣,原是端午將至。
沿街還有不少售賣香囊荷包與五彩絲穗的小貨攤。有一對年輕的男女駐足在一面琳瑯貨架前,貌似新婚小夫妻,女郎的婦人髻上還簪著瓜瓞綿綿紋的艷紅絨花。
小婦人纖巧的小指輕勾郎君衣袖,嘴裏噥噥,似在抱怨夫君不舍得花錢哄她開心。
“幾縷絲值個什麽,如何比得你開心緊要。”青年郎一面辯解一面無奈道:阿嬸,便幫某一色包起幾條,管她帶到明年去!”
惘然經過的梅鶴庭遲緩地動了動目光,掉頭,循聲走過去。
見那攤子上,鋪擺著五顏六色的彩線,有綴寶石玉片的,也有系鈴鐺小玻璃珠的,皆是便宜的市井玩藝,卻也不失玲瓏可愛。
梅少卿拙拙地盯了半晌,選中一條編織精巧的朱砂色素繩,小心地攬入掌中。
問銀幾何,答,十文三條。
“某只要這一條。”
梅鶴庭啞著聲摸遍周身,卻尋不出一粒碎銀。
他的衣裳是新換上的,身無分文。
隔壁郎君已付了賬,高高興興地幫小妻子系在腕上,鈴鐺清脆,不敵小娘子的笑音甜美。
梅鶴庭眸滲霜雪,忽然拽下腰間的獨玉佩,看也不看撂在攤上,擡步便走,任攤主在後面連連呼喊。
他將那紅繩當心地收在袖內,便這麽面沉如水地一路向前走,走到宮城門,行過龍尾道,含元殿前的黃門侍郎見了梅大人,便又是往常那位圭璋斂艷的四品公卿,別無異樣。
只是今日梅大人未著公服,這一身縞羽白衣,看著好像比平時清冽許多。
皇帝此時在上陽闕,他為長公主的事煩惱輟朝,諸臣不見,卻留了話說若梅鶴庭到了,帶他來見。
黃門郎不敢怠慢,殷勤地將梅大人引上朱闌復道,然後卻行而退。
飛闕重閣間架起淩空的虹橋,自下仰望,便如通天的階梯一般高宏。
宣長賜身穿一身明黃地團福紋常服立在其上,面朝南方朱雀樓,聽見身後動靜,他側頭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令皇帝嗤笑出聲:“梅少卿甫立新功,入宮連官衣也不穿了,好,真是名士風流。”
他口中的“立功”,自然是梅鶴庭上奏章彈劾長公主妄為不德之事。江左梅長生身為南學清流的佼佼者,有他發聲,便等於給了皇帝一個發落長公主的由頭。
至於那道奏疏裏到底是彈劾還是求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既然把這出大戲唱下去也是皇姑姑的意思,那麽皇帝給梅鶴庭腦袋上扣起黑鍋來毫不手軟。
誰讓他對長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對此早已不悅,兼之昨日聽聞皇姑姑吐血暈倒的事,一夜沒睡,恨不能出宮探視,心頭實實壓了一團火氣,一見到梅鶴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兩閣極力請求朕褫去長公主‘昭樂’之封號,你說,朕應是不應?”
梅鶴庭神情中閃過一種肅穆的孤騫。
隨即他振衣俯首,行大禮:“長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萬莫應準。”
“你要護著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惱怒,“早幹什麽去了!你是否以為上書彈劾了司天台的欺君瀆職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償你傷皇姑姑心的事實?就自顯了你的文章風骨,昔日帝師高徒一封奏簡,立即便將亂哄哄的朝堂一錘定音了?是嗎?
“梅長生,你何其狂妄!”
梅鶴庭靜聆宸訓,聲色不動,任由皇帝發泄火氣。
待闕台再次恢復寂靜,他跪在復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彈劾長公主之名,臣願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與長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