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瞿末予那顆天生就能創造巨大價值的大腦,此時就像空曠的山谷,反復回蕩著母親剛剛說的話。

瞿夫人一時懊惱,一時又像放下了心頭重擔。說出來,終於說出來了。

瞿末予輕顫著說:“什麽……意思。”

“有了孩子,腺體上就不能打麻藥,這是常識吧,你就沒想過,為什麽他洗掉了標記,丘丘還能留下嗎。”瞿夫人輕輕用手捂住了嘴,顫抖著說,“他為了留下丘丘,選擇不打麻藥……就在,你訂婚的那天。”

瞿末予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地面,僵硬了許久,他雙手抱頭,用力揪住了自己的頭發。

他想過的,但是沒有細想,還以為是什麽他不了解的醫學手段讓沈岱在洗掉標記的同時也保住了孩子,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過會是那樣一個殘忍的可能——沈岱洗標記的時候,沒有打麻藥,為了留下丘丘。

沒有打麻藥。

腺體是人身上非常脆弱敏感又重要的器官,受到創傷會比很多部位更多地感知疼痛,那樣的地方要硬生生承受被手術刀切開、抽取腺液、透析凈化、縫合等一系列的劇痛,這無法想象的折磨,竟發生在沈岱身上,發生在他的omega身上。

那該有多疼,該有多疼,該有多疼!

當沈岱躺在蒼白的手術室經歷非人的疼痛時,他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和周曉初訂婚,他不敢想象那個時候沈岱在想什麽,流了多少眼淚,發出了怎樣的叫聲。

瞿末予仿佛一瞬間回想起了兩年間倆人之間發生的一切,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犯過的錯,沈岱的每一滴眼淚和每一句哀求,他的每一分冷漠和每一次逼迫,他到底對所愛的人都做過什麽?!

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防禦機制都在阻止自己揭開回憶的蒙布,只偶爾從飛揚的塵土裏窺見曾經的卑鄙和不堪,那已經足夠激發他對沈岱的虧欠和疼惜,仿佛潛意識裏他十分清楚,一旦想起了全部,一旦將自己置換到沈岱的經歷裏,他將被愧疚、悔恨和自責撕成碎片。

他是否一直都這麽自私和無恥?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依然想要逃避!

他太愛沈岱,所以害怕,害怕正視自己對沈岱造成過多麽難以回天的傷害,害怕看清楚了這些以後,就沒有辦法騙自己沈岱還會回來,害怕自己無論付出什麽、彌補多少,他都沒有信心、沒有資格奢想沈岱還會愛他。

可現在他不得不睜開眼睛,撥開回憶的迷霧,把那些他妄圖逃避的孽債一樁一件、一點一滴地看清楚,看清楚他對沈岱究竟做了什麽,看清楚沈岱為什麽無法原諒自己。

他對沈岱的輕視、誤解、羞辱、威脅、壓迫,他明知沈岱喜歡自己卻不以為然,他知道沈岱沒有算計自己也不在乎沈岱的清白,他對沈岱使用信息素壓制,逼沈岱打掉孩子,洗掉標記,甚至在倆人重逢之後,他還在不斷地脅迫和傷害沈岱。

他竟然還為沈岱的拒絕而感到委屈和羞惱,他憑什麽?!

為了丘丘,沈岱從懷孕到生產再到養育,遭遇了什麽、犧牲了什麽、舍棄了什麽、付出了什麽,他能想象的和不能想象的,全都如數刻印在他靈魂之上,成為他無法抹除和掩蓋的罪孽,他將在余生反復經歷拷問與行刑,永不得解脫。

看著瞿末予的臉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瞿夫人亦是悲傷難挨,眼中噙著淚水,小聲說:“你爸總說我向著外人,我也不想,可是,你真的太對不起他。”她本打算這輩子都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一是沈岱這樣要求,二是她看著兒子真的愛上了沈岱,一旦說出來怕是他根本無法承受,可是如果任他在激怒之下標記了沈岱,一切才是真的再也無可挽回。她親身經歷著和瞿慎空有身體的標記、卻無心靈的連接,那種又愛又恨、又親近又疏離的痛苦,她知道沈岱不會因為被標記而和瞿末予得到圓滿,倆人只會在無法解除的綁縛中互相折磨一輩子。

她也想讓他們都脫離痛苦,她也想要一家人團圓,然而,情劫只能自渡。

瞿末予的頭幾乎垂到胸口,巨大的悔恨將他淹沒在一片苦海中,快要無法呼吸,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如此痛恨自己,他用沙啞的不成樣子的聲音低喃著:“我該怎麽辦。”

仿佛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一股力量都在阻止他和沈岱在一起,他越是想要抓緊沈岱就越是想要逃離,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還是無能為力,他曾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可以攀上任何高山,雙手卻捧不住一汪清水。

瞿夫人喟嘆一聲,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兒子:“現在最重要的是解決尤興海的問題,無論如何,不能讓沈岱承擔這些。”

瞿末予慢慢握緊了拳頭,他無處發泄的憤恨突然有了一個具體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