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上冊》(13)(第2/6頁)

但萬漪的手今年卻沒再起凍瘡,除了受刑的西屋,其他屋子都安上了火盆,烘得暖暖的,萬漪又乖順,甚少被罰去西屋,倒是佛兒在那兒受了好幾次罰,據說是因為當著貓兒姑一不留神說出了自己在背後給她起的外號“老刁貓”,還有幾次說出了“他娘的”之類的粗話。縱如此,每每見萬漪照顧書影,她還要嘟囔幾句“狗名兒”“奴才坯子”……萬漪只做一個充耳不聞,書影有一回怒道:“你嘴裏再不幹不凈的,急了大家鬧一場,一起上西屋就是。”佛兒回了句:“誰不曉得你在前頭都改名‘麗奴’了,也是個奴才坯子,和我充什麽大小姐?”嘴頭上雖這麽說,卻也多少安分了一些。

時日匆匆,彈指已至十二月。書影喪父的哀痛漸漸有所緩息,人也習慣了勞碌無休的奴婢生活,而萬漪和佛兒的“課業”亦日益緊張。據說其他小班還有照老規矩培養雛妓念書寫字的,白姨卻不屑一顧,“現在那些個客人自己肚子裏都沒幾兩墨水,你比他還有學問,又不是考舉子,再把人家唬得‘不舉’。”說到這兒白姨把好似長在她手上一樣的皮手套捂著嘴巴吃吃笑一通,又正了正臉色說,“瞧瞧蕊芳閣的龍雨竹,從二等堂子裏出來的,還什麽‘詩詞歌賦’?認得自個兒的名字就不錯了。要擱在咱們祖奶奶段青田那會兒,真是給人提鞋都嫌蠢。可趕上如今這世道,不照樣靠著逞嬌弄媚就混成了‘四金剛’之一嗎?學會揣摩男人才是頂頂緊要的本事。等以後嫁了人,多的是老爺願意教姨太太念書的,且把這一點子閨閣情趣留給咱們的姑娘和姑爺們吧。”

有了這一番指示,女孩子們就不必再想著念書了,但書影早就讀完了四書五經,佛兒也頗通文字,唯獨萬漪兩眼一抹黑,不過她也不甚在意,並沒有一點兒反對的意思。

叫白姨分外看重的,是娛人的“樂技”。她令萬漪和佛兒二人一同學習唱曲,又單令萬漪隨一位老琴師學琵琶,佛兒則是自個兒求習舞劍。舞劍曾在唐宋興盛一時,但衰微已久,妓家早就無幾人會得這一手絕技,誰料白姨聽聞佛兒懷有此意,竟專程從天津請了一位舞劍師父前來授課。西小院的一天總是從三個女孩兒一道起床開始,隨後書影去前頭走馬樓上為婢,萬漪與佛兒二人則隨貓兒姑學習娼家的魅惑心術,下午又各從師父學曲藝,吃過了晚飯後再自行練習,每當這時候,才見書影拖著兩腳從白鳳處“下工”。

書影一進院門,往往是先撞見佛兒手持兩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在院中騰挪跳轉,墨藍色的天幕下,兩個女孩兒只在劍光間碰一碰眼神,就擦身而過。書影聽到“鏘”一聲,回首看去,見佛兒錯了一個舞步,跌撲在地,不過擦擦額角的細汗,翻身再來。書影也拾級而上,屋裏傳來淙淙的琵琶聲,而後那聲音一斷,萬漪停下了手裏的琵琶一笑,“回來了,累了吧?飯我給你煨在火盆上了,趁熱吃吧。”

書影一邊端起飯來吃,一邊與萬漪閑聊。她談起白鳳那裏不見了一套點翠頭面,憨奴她們鬧得雞飛狗跳,白鳳自己卻只一句“可能誰借走忘記還了”,就拋諸腦後。

萬漪聽過咋舌道:“我也聽嚴嫂子說過,全北京的倌人就數鳳姑娘的身家最豐厚,衣裳首飾裏常有市面上見不著的珍品,連其他小班的姑娘們也成天管她借衣飾撐場面。不過丟了東西也不找,可就太大方了些。”

書影不屑道:“這算什麽,光這個月就丟了兩副珍珠耳墜子,人家也不在乎,只說那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尉遲太監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盡堆在她頭上身上了,她有什麽心疼的?”

萬漪駭道:“書影小姐,我的小祖宗,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書影露出一個略帶頑皮的笑容,“瞧把你嚇的。那我不說了,我聽你說。噯,你近來琵琶學得如何?”

萬漪這便說起什麽是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又有挑、弄、勾、撥……再有如何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征羽五音,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說到興起處,便起手彈撥了兩段。

書影聽過,卻很是向她臉上端詳了兩眼道:“你彈的是首快曲,卻滿含哀愁之意,怎麽了?今兒挨罰了,還是昨兒睡姿不好挨打了?我睡得沉,有時也聽不見。”

好似因心聲被聽破,萬漪顯出了一絲羞窘來,將手撫著琵琶的覆手道:“那倒沒有,就是,哎,還能有什麽?大年跟前我有些想家了。不過想也沒用,我爹娘怕早忘了我了……”

書影捧著碗,把筷子在碗沿上畫了兩圈,忽道:“你娘來找過你。”

萬漪睜圓了兩眼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