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上冊》(13)(第6/6頁)

樓上去吧。”

“樓上”意指堂屋後的雜物間——白鳳的屋子是在二樓的東廂,因樓軒開闊,所以在正屋後砌了一個夾層,上層就作為庫房,由一道窄梯相通。書影為婢的數月曾時不時地入內打掃,對裏頭相當熟悉,一進去腰不能直頭不能擡,只待上半日就足夠叫人骨節散架,更何況是足足七天!書影簡直有痛哭求饒的沖動,但她一觸到白鳳那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進了閣樓。

等她爬進去才看見,更準確地說,是因為看不見,所以才驚覺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幾層厚棉紙糊死了,不漏一絲天光,只能借著樓梯入口透進來的一抹光勉強辨認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騰出了一塊大約容兩名成人並躺的空地,疊著一床薄薄棉被。書影聽到了一種規律的微聲,她忙摸索過去,在手邊摸到了一台自鳴鐘,鐘表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著腳底就傳來“嘭”一聲,是通向樓下的板門被關起。滾滾的黑暗和寒冷席卷而來,瞬間將人吞沒無蹤。

數個日日夜夜,書影就被困在這大一號的“棺材”之內。棺材裏永遠的一團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樓板總是被按時打開,一只托盤和一只銅盆被推進來,托盤裏是少得可憐的一碗白飯和一壺淡茶。她蜷縮著上半身吃喝,再用那只小銅盆裏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樣的時間,舊的托盤和銅盆就會被取走,新的被送進來。而在兩次午飯間,她就全靠著那只自鳴鐘的報時來辨聽時刻。鐘表敲響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從正屋繞去凈房大小解。由於食物根本不夠吃,她幾乎用不著大解,但書影仍舊每一次都耗夠半刻鐘才重新爬回樓上。半刻鐘,是她逃離閣樓的唯一機會,只有在這短暫的片刻,她能夠見到晨光或燭光,能夠叫軀體暖和上一會兒,挺直腰走幾步。一旦回到樓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進被子裏躺著,至多半坐著,牙關打戰地虛望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又餓又冷,既虛弱又焦躁,睡不著也醒不了,每隔半個時辰的自鳴鐘聲仿佛越來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個閣樓都亂搖。書影扭曲著在暗影裏翻動,抓撓著地板無聲飲泣,等待著下一次八點的敲響。

四天後,也就是臘月二十四這一天——書影一直在心中默記著日期——時鐘才打過午正,閣樓的門板倏然間掀開,露出了半個人首的虛影,伴著憨奴的尖嗓兒:“麗奴,聽著,一會兒姑娘就陪著盛公爺回來了,公爺下午還要在這兒請客打牌,你老實待著別發出一點兒動靜,否則,哼,媽媽說明兒要揀一個沒開苞的小雛兒去陪客,你若盼著被當作肉靈芝獻出去,那就只管扯開嗓子喊。聽見了嗎?說話!說呀,聽見了嗎?”

書影對形形色色的威脅早已麻木,她口齒幹澀地沖憨奴哼半聲,門就又合上了,“夜”再度降臨。

打破這無盡的深夜的,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裏頭似乎就有詹叔叔的聲音。書影把一只耳朵壓住樓板,試圖聽清一兩句話,但終是放棄了;兩耳裏全是蜂鳴聲,寒冷令她不停地打哆嗦,饑餓又使她的胃總像是被火舔著,她這個人就快被耗盡。

書影翻過身平躺,又一次墮入了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