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萬艷書 上冊》(25)(第3/8頁)

“夠了!”白鳳的臉孔整個變形,有如被拳頭狠揍過似的,“我聽夠這些神神鬼鬼的胡話了,什麽法力通天的巫女,什麽失魂症生靈術,陽神不滅,入胎轉世……夠了。你瘋了,我的爺,太夫人說得對,你的的確確是瘋了!當年老侯爺和家人們的慘死,暗無天日的密室禁閉活活把你給逼瘋了!根本就沒有過韓素卿這號人,一切全是你自己的幻夢,韓妃只不過是韓妃,是個李朝的貢女而已,我妹妹也只是我妹妹!你醒醒吧!”

詹盛言並沒有移動一寸,但仿佛瞬時間就已離開了白鳳萬裏之遙。“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對吧?我把心底裏最隱秘的地方剖開來給你看,你假做出一副對我和素卿的遭遇萬分同情的樣子來,可你根本從頭到尾就沒信過我。”

他的反應令白鳳再度軟化下來,她收攏著聲音道:“我、我那一天說信你,僅僅就是為了取悅你。其實我也不曉得該不該相信,你經歷的那些事情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聽起來真的只是一個夢——”

“那你告訴我什麽又不是夢呢!”他砍斷了她的話,激憤得雙手都有些發抖,“你,起初你被生活逼到死角的時候,難道不是夢想著有朝一日被一個大權在握之人置於他的保護之下?然後你就找到了尉遲度!尉遲度,他一個卑賤無比的奴才,居然敢夢想著生殺予奪、統禦整個帝國?而現在,他不就在帝國的頂端?你隨便走出去瞧一瞧,每一棟房屋都是先出現在工匠的夢想中,才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真正殺死仇人之前,都會在夢中先把他殺死一萬遍!就連我這個人,也是我母親夢寐以求、輾轉百計才帶來這世上!這世上就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從我們的夢中、從人們腦袋裏跑出來的!便算素卿是我的夢好了,我詹盛言用了整整十六年去做同一個夢,終於把這個夢帶進了現實!這是我夢想成真的日子,誰也別想阻止我。”

忽起了一陣狂風,把西頭的歌聲一字不落地送進來:“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相思莫相負……”[94]

也不知是二龍中的哪一個在唱,功底並不佳,咬字運腔都是下乘,連氣息也接不上,但卻並不妨礙男人們連聲叫好,就連詹盛言也在這裏一個人為她鼓起掌,他拼命地拍手,然後攤開雙掌,對白鳳露出了笑容;那是給敵手的笑容,不是給愛人的。

白鳳盯著他著了火一樣的狂熱臉龐心想,這是個瘋子,毫無疑問。但同一時刻,她感到熊熊燃燒著他的火焰一樣朝著她卷過來,把她和他一起卷入了愛情和瘋狂的煉獄。

她從裏到外地被消熔,滿臉都是鐵水一樣的熱流,“那我呢?你美夢成真,和你的夢中情人團圓,留下我一個怎麽辦?二爺,你明明許諾說你會永遠陪著我的,你說我再也不用作惡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你一走,哪怕我一個能對付全世界,哪怕我就是最惡的惡女,也不就是個最最害怕的可憐人嗎?我是真的好害怕,我把生死愛恨全寄托給了你,沒了你,我該想著誰?每次尉遲太監在

我身上施虐,我都在心裏頭默默想著你,只要想著你,我什麽痛都能挨,還能掛著個笑臉呢。可往後呢?往後一想起你,我自個兒的這顆心就會變成刑具,比他那口大箱子裏所有的刑具都更叫我痛苦,你於心何忍哪?爺……”

她的哭訴再度喚回了詹盛言溫情寬厚的那一面,他身上的烈焰熄滅了,只剩下柔和卻慘淡的余溫,“對不起,鳳兒。我是真心想迎娶你,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愛你護你,補治前半生在你心中留下的創痕,我絕沒想過要傷害你分毫。就連今日來與你告罪,我也曾猶豫過。你不是沒見過我滿嘴跑舌頭的樣子,我大可先捏造個名目安撫你,等木已成舟再緩緩地揭露真相。但我想,你並非尋常的懦弱女子,心腸之剛硬絕不讓須眉,就再猛烈的造化翻覆也承受得來,我若安心欺騙你,憑著你的敏慧萬一有所察覺,那倒更是絕大的侮辱和痛苦了。長痛不如短痛,我拼著罪無可逭,也得直通通地告訴你,鳳兒,我要和你斷絕,就像當初我不得不和素卿斷絕一樣。這不是我的本意,只不過天意如此,我只可照辦。要是能……我真的……對不起鳳兒,我對不起你……”說到末後他的聲音已經發哽,又突然頭一低,眼眶就紅了。

白鳳驚呆了,她和詹盛言在一起近五年,千百個日日夜夜,她從沒見過他汪然欲涕的模樣,甚至在他因追述與素卿的點點滴滴而忘形時,也不至於如此——一個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長大的男孩,一個十七歲就被盡滅全族的男人,你還指望他為了什麽而傷心?而此時她眼看著他拼命地眨眼,才將已湧上兩眸的蒙蒙水霧強拘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