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萬艷書 下冊》(4)(第2/4頁)

一輛大車送來了巫女們所需的一切,她們就在珍珍的靈床邊設起了神堂,供上神像香爐,高掛紅綠黃藍四色神幔,神案四面擺滿了蠟燭香花、酒水果蔬、白米打糕、肉脯鮮魚,又將珍珍自縊所用的那條汗巾一同擺在案上。一名巫女頭戴雙翎紅帽,兩手擎法器,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就白眼上翻,兩腳離地不住跳躍,其余的巫女低唱起巫歌。紅珠並不曾加入合唱,她只靜立於後,對搓著兩掌的掌心,面向神像鞠躬,鞠躬,再鞠躬……

她停下來瞧了瞧身邊的詹盛言,“二爺,您也要一起。”

詹盛言木木然盯著她,好似沒聽懂,但也即刻就跟著她一起對搓掌心,一刻不住地鞠躬。

在他印象中,這大概是他第二次隨同巫女求神。第一次他只有三四歲大,大姐因出天花而病危,母親命麗淵向痘神娘娘求願,他也偷偷溜入了神堂,學著母親她們的樣子,對搓著兩手在巫唱中鞠躬禱告。整個儀式會持續兩個更次,但他只鞠了幾十個躬就受不住了,很煩很悶,而且手心也被搓得又麻又熱,於是他就又偷偷溜走了。

這一段往事忽然闖入了心頭,詹盛言記得法事完畢的當夜大姐就轉危為安,連一點兒痘疤也沒留下,並將在十數年之後母儀天下。他並沒有那麽貪心,他

只祈求珍珍能夠回來,哪怕變成啞巴、殘廢,哪怕毀容和失智,甚至哪怕她比生前的任何時候都要歡蹦亂跳,然後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哪怕他只能做夢夢見她被這男子欺負,夜半時徘徊在她的門外抑郁而終……無論怎樣,只把珍珍還回來吧,為此,我願意鞠躬鞠到整個人都斷成兩截,一直將我的兩手搓出白骨。

這一場召靈回生的儀式終止於翌日的同一個時辰,因為一個聲音。

是詹盛言自己捉到了這個聲音,類似於一個水泡破開的聲音,他曾無數次地聽見過這種聲音。人們總以為死亡是寂然無聲的,但他不會有這種淺見,他目睹過太多的死亡。少年時在戰場上,屍體如山地堆積著,不管是漢人還是蒙人、男人還是女人、大人還是小孩,每個人——每一具屍體都會發出聲音:咕嚕聲、哧哧聲、哢哢聲……伴隨著這些聲音,腹部會脹起、氣體會跑出、骨節會裂開……這就是“屍腐”。

而他的珍珍,發出了屍腐的聲音。

在巫女們的搖鈴和歌唱中,詹盛言還是聽見了,他就側立在珍珍的床邊,聽得一清二楚。他轉頭回睨她,枕畔那一只眉目精致的瓷娃娃旁邊,珍珍顏面腫脹、眼球暴突、舌頭半露、嘴唇青黑……

過去很多年頭裏,詹盛言始終為沒有機會與素卿的遺體告別而痛苦,而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痛苦是眼睜睜地看見他供奉在心坎裏的小仙女居然和隨便哪個阿貓阿狗一樣,會被死亡扭曲得面目全非;痛苦,是親耳聆聽著再不肯開口對他說一個字的她發出了聲音,那醜陋不堪的、無可挽回的聲音。

詹盛言直盯著珍珍的屍體,直到他確認,珍珍早已離去了,遺留在這裏的不過是她曾穿過的一件皮骨血肉做成的外衣,而她拋棄了它,如同拋棄那一只無足輕重的洋娃娃。巫女的法術喚不回她了,她房中所有的木魚經書、佛像數珠都喚不回她了。

超過了十二個時辰後,他第一次停下了不停搓動的雙手,直起腰。

“停吧。”他的嗓音太幹啞了,他又說了一遍,大家才聽見。

巫女們大汗淋漓地一個個軟倒,主祭的巫女又蹦跳了一陣,才好似斷了線的布偶一樣直倒下去,她手上的七星鈴摔開在地,靈音驟息,神案上那一條汗巾卻“轟”一聲自燃了起來,瞬時間已成一帶灰燼。

詹盛言一點點挨上前,將手抹過案上的烏有之跡,又翻起指尖來瞧一瞧。他通身都在打戰,這並非是出於心痛,只不過是將一個動作重復得過久,肌肉僵木所致。他的心也早已麻木,即便拿刀在上頭劃過,也不會流血,只會留下永不退去的刻痕。

連他自己都很驚異,在水米不沾牙地連鞠了幾萬個躬、把手掌都搓出血之後,他居然還能搖搖晃晃地站在這兒,有條不紊地一一安排:

“嶽峰,著人布置靈堂,再分遣幾人,一是去欽天監請陰陽生,二是去大隆福寺和白雲觀分請禪僧、道士,三是去杠房請吹鼓手、辦壽材壽衣——全都要最好的,四是去我詹氏祖園打穴[13],立即去辦。”

嶽峰答了一聲,眼噙淚花而去。詹盛言在橫七豎八躺了滿地的巫女之間移動著眼珠子,又遲滯地擡起,看向唯一矗立不倒的紅珠。紅珠也在看著他。

不久後僧道陸續趕來,陰陽生也到了,說小姐是兇死,不可久停,小殮就以酉正為宜,第二日辰初大殮為大吉。詹盛言最後撫屍默默一場,即令張媽、小滿與幾個小鬟為珍珍擦洗穿戴、撒香裝殮。祭後,他親抱屍身,移入靈堂。鐃鈸鐘鼓齊作整夜,晨至,詹盛言使人將白姨攙入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