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萬艷書 下冊》(8)(第2/3頁)

但他的目光卻從很高的地方落下來,一直落到她臉上,“哈,被龍家姐妹逮住,那可就是被請財神的綁了票,不知得多少錢才能把我贖出去了。多謝提點,也多謝你方才在鳳姐姐跟前幫我說話。”

憨奴聽見自己的聲線變得暖洋洋的,好似攤開在太陽地裏曬過一樣。“是大爺運氣好。自珍姑娘出事後,我們姑娘就總學著她以前的樣子念經拜佛,性子居然也慢慢變了,面軟心慈的,要不然絕沒這麽容易說服她罷手。”

柳夢齋遲疑一下,伸手進懷中掏出了一支簪子,遞給她,“之前當著鳳姐姐的面兒,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憨奴的頭上轟響一片,她差一點兒就相信奇跡的存在了,可惜夢幻的泡沫下一瞬就已靜默地破碎。

她聽完了他的話,就把簪子托起在心口,目送他遠走。她也是個賊,她把自己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片段——他根本就毫不在意的片段——悄悄偷走,再背著人拿出來摩挲、鑒賞。

她的心是一個貧家女的首飾匣,裝滿了閃亮而廉價的一切。

“偷的?”

白鳳擺弄著這一支簪子,那是一只金飛鳳,拖著珍珠與紅寶的鳳尾,上頭騎坐著一位珊瑚雕琢的仙人,嫣潤如新。

“是呀,怪道我瞧著眼熟。”仿佛這支簪從未在一刻前令她的心臟停跳,憨奴一無異狀地笑著,“柳大爺說是三年前某一次牌局上,他從姑娘頭上摘走的,現在還給姑娘,叫你別生氣。他說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總愛鬧著玩。”

白鳳也一笑,“我都忘了這玩意兒了,你替我收起來吧。”她正待隨手丟開那簪子,心電忽一閃,好似猛一下懂得了柳夢齋的怪癖——她許久前就聽說過他的母親在他四五歲時就帶著小兒子出走了,自此再無音信,而柳夢齋似乎對此始終難以釋懷。所以這就是他的把戲嗎?偷走他人的寶物,惡意地欣賞失主的焦急與失落,並在他們早已不抱任何期望時再將失物物歸原主?莫非他以為他所做的終有一日會回到自己的身上?終有一日,他被偷走的親人也會被完好無損地歸還給他?他一心要救萬漪她們,是否也是出於一樣的隱秘期待?他把兩個“失蹤者”還給這世界,這世界也會把他的母親和幼弟還給他?

他真的相信人可以和命運做交易嗎?

“夠孩子氣的。”白鳳究竟把那簪子扔開在一邊,大不以為然。

她從筆架上拈起了一支玉管細筆,繼續抄寫著被打斷的經文,但她只抄了兩個字就停了下來。

難道她不是也在做交易?她說服了自己,只要擡擡手饒恕兩條本就不應該為她所剝奪的稚幼生命,甚至簡單到只需要磨上一池墨、寫上幾篇字,就能夠減輕珍珍妹妹的靈魂流離失所之苦,就能夠洗脫自己這一身深入骨髓的罪惡?鐫刻經文、建造廟宇、參拜佛像、撥動數珠……人們發明的所有,不都像柳夢齋偷了她的首飾再還給她一樣荒誕又可笑?他們堅信做到了這些與他們真正的失去毫無關聯的膚淺儀式,就能夠免除失去的苦痛。

白鳳在這一刻感到自己與柳夢齋是如此同病相憐,但與他不同的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愛的人們都去了哪裏,他們卻照樣從她的生活中永久失蹤了。

她推開了桌上的經文,走到床前。詹盛言與她分手後,除了派人取回自己那一只石獅子外,剩下的衣裳、酒、書、銀剃刀,所有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還留在她這裏。她不準婢女們收拾它們,她要它們每一個都保持著他離開她時的樣子。他一件貼身穿的祥雲中衣就躺在她枕邊,白鳳把它抱起來,貼住了自己的臉。

他的氣味一層一層地卷起她,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密封在錫罐裏的小飛蟲,等他余留的最後一抹氣息也被呼吸殆盡,那就是她的死期。

白鳳一聲不出地哭起來,窗下,幾縷陽光印在她抄寫了一半的經文上;她那一筆字還像是個孩子,質拙又愚魯,仿佛每個字都耗盡了全力。

憨奴沒發出一點兒聲息,默然退出去。她扶欄遠眺,看見兩個人經過了院外,形貌好似是萬漪和佛兒。

憨奴沒看錯,而且她真應該看看這兩個女孩到底要去哪兒。她們行色匆匆,一徑走到了白姨的房外。

白姨久病支離,連雙鬢都已斑白,使女小嬋也再三申明:“媽媽聽不懂話了。”

可佛兒死活不肯走,她堅持只要和媽媽說一句話,就一句。她一手拉住萬漪,伏在白姨的耳邊說了那句話,又把同一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佛兒與萬漪對嘆一聲,準備相攜而退時,白姨木然的臉孔抽動了起來。

仿似是一具復活的僵屍,那哢嚓作響的關節帶著白姨一寸寸從床上坐起,她灰白的亂發、被皺痕刻花的臉孔與眼皮仿佛都在抖動著發出滯澀的聲響,但她的嗓音,佛兒和萬漪都曾無比熟悉的嗓音,除了有點兒發啞之外,一如既往地老到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