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13)(第5/6頁)

這人在班子裏還真是個“夜壺”——龜奴裏打雜的毛夥也叫作“大茶壺”,而其中專負責坐夜侍候客人與姑娘的就是“夜壺”。

“夜壺”的聲音才落,旁邊的一個“銅壺”立馬就跟著嚷起來。“銅壺”便是外場,平日裏的“客來”“送客”“騰屋子”“謝大人恩賞”……全靠他們的一條嗓子,講究聲如銅鐘。因之他一喊,聽起來直是震天撼地:“鳳姑娘老人家,您老拔一根毛,就夠我們一年的苦做苦扒,我們這百來號人一人替姑娘念一句佛,佛爺也得保佑鳳姑娘活到兩百歲!姑娘您行行好,高升高升!”

他說著又磕下頭去,後頭的幾個“磁壺”——那是跟姑娘出台的一等毛夥——也不怕把自己磕破了,撞頭一樣是撞得嗵嗵響,嘴裏還亂叫著菩薩佛爺。憨奴氣得直跺腳,“滾滾滾,沒有了,該給的全給了,就是你們把頭磕破,也再磕不出一個子兒來!”

白鳳卻不急不躁,只低問一聲:“真沒有了?”

“真沒了姑娘,”憨奴怒道,“我統共備了五百兩呢,這夥人也太貪了!”

白鳳凝立片刻,便動手去摘自己的頭面:鳳釵、珠花、步搖……接著又摘掉耳環與項鏈,抹掉戒指、手鐲……憨奴欲攔,但哪裏攔得住?白鳳遞出一樣,馬上就有人長手奪去,一邊還念著謝詞:“多謝鳳姑娘恩賞,姑娘就是活菩薩,以後我們得和人說,拜什麽段娘娘,連阿彌陀佛都不用拜,只沖我們鳳娘娘燒上兩炷香,就比朝佛的功德還大!”

“鳳姑娘您大慈大悲,一定大福大壽,成佛做祖!”

……

到最後,白鳳拋掉了身上所有的首飾,連腰上的荷包、環佩都拋凈了,就再也沒有人圍著她,所有人都開始圍著那些拿到了一件半件寶物的同夥,互相爭搶、互相撕扯。像螻蟻,像人。

憨奴望著頭凈手光的女主人,氣得對那些人啐一口:“你們可搶吧,搶著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別吝刻窮人。”白鳳垂著眼搖搖手,這就準備登轎。忽地一條黑影闖來她面前,“鳳姐姐!”

白鳳退後一步,借著轎前的彩燈,她見來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輕女子,從臉型與五官的排布位置來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膚幹澀、細紋叢生,看起來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愣一下,“鳳姐姐,你不認得我了?”

白鳳細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們長久不見,我面貌又變化太大,姐姐認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畢現的臉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慚,“我以前是艷春館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後來生意不好,就落到窯子街去了。”

白鳳也不知她所說的真假,但馬上悟到她也是來打秋風的,一時倒不由有些尷尬,“真對不住,你來晚了,我身上什麽也不剩了。”

女子愣了一下,搖搖頭道:“姐姐,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和姐姐求賞的。我只想給你這個。”

她把一枚和指甲蓋一樣大,卻比指甲蓋還薄的小小銀片塞進白鳳手中,牌上刻著一個“福”字。“我曉得,姐姐食則珍饈、衣則羅綺,根本不稀罕這破爛貨,可我囊中羞澀,真已經傾其所有了,懇求姐姐不嫌棄。這是我在白雲觀求來的,張真人開過光,保佑姐姐福壽綿長。”

白鳳聽她吐屬文雅,絕非久居於貧賤之地,那毫無疑問是舊相識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還沒記起來你是誰。”

女子低首一笑,烏發裏也是全無一點兒插戴,單單紮著一帶舊絲繩。“姐姐,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你又怎麽記得住?當年我也在這胡同裏,可生意不景氣,連一年四時的衣裳也置辦不齊。尤其到冬天,出條子沒一件鬥篷撐場面,被人恥笑得真下不來台。我管其他的紅姑娘借鬥篷,費了幾車好話,才借來一件過時貨,出條子不小心沾了一點兒油,簡直被罵得六親遭劫、三代蒙冤。後還是聽人說懷雅堂的鳳姑娘最慷慨,我就老著臉來找姐姐來借鬥篷。姐姐看著我說:‘你怎麽大寒天裏還穿夾衣?這鬥篷你拿去吧,不用還了。’還另送了我兩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爭氣,後來衣裳全進了當鋪,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記在心上的。聽人說姐姐要嫁給安國公,我心裏高興得什麽似的,姐姐為人寬善,這是您該有的福報。”

不遠處的墻根下,一條大漢插著手喊道:“我說,見上面說兩句就得了,別啰嗦個沒完!”

“馬上!虎哥,勞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漢賠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懼又怯的神色,急急對白鳳道,“我打聽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閣酒,就不請自來了,想親口和姐姐賀一聲,表達一點兒心意。可我這打扮太寒酸,門子不叫進,我在這兒耗了一天了,這也該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