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勘不破
屋外蟲鳴鳥叫,一片生機。
懸清山的靜謐與清幽卻沒能延伸進戒堂內,此處只有陳年木頭的腐朽味道。
觀塵開口答道:“弟子在想,觀塵這個法號弟子配不上。”
覺明禪師突然咳嗽起來,扶著桌角,蒼老的身體每顫動一次便讓人覺得快要坍塌。
觀塵捏緊了佛珠,想要起身攙扶,卻聽得老人艱難道:“跪著。”
他便一動不動地繼續跪在原地。
片刻後,覺明禪師終於止住了咳嗽,喘著氣問道:“你還惦念著慧知這個身份,是嗎?”
觀塵不言。
“你的確有慧根,不然當時我也不會寄予厚望。”老人說話很慢,語氣平和卻字字誅心,“可你聰慧有余,心性不凈,故而我給你取了現在這個法號,要你觀紅塵,勘自性。”
覺明禪師痛心道:“但是你勘不破啊。”
觀塵渾身一震。
是,他勘不破。
他知道要明心見性,要六根清凈,大多數佛家經典他倒背如流,甚至還能對旁人講解其中深意。
那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做不到。
老人咽下那股痛心,緩了緩才道:“你年前以修繕佛寺為由去了一趟靈州,帶回來一位少年。那少年雖姓季,可我也能猜到,他與柳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觀塵沒說話,默認了。
“你也曾在靈州生活過,我便是從那裏把你帶回懸清寺的,你應該記得。”
覺明四年前身體還硬朗,想在圓寂前再去世間紅塵裏雲遊一遭。途徑靈州時借宿靈東寺,那時候的靈東寺已經破敗,他看中了十五六歲的慧知,不忍如此良才被埋沒,把人帶回了懸清山。
他那時只知慧知與當地都尉一家有關系,卻並未深究。只因深究過往無益,只會帶來更多牽絆。
“我那時候是如何對你說的?”老人問道。
觀塵幾乎不用回想,那幾句話他早已牢記於心。
他沉聲道:“您說過往之相皆為虛妄,未來種種亦多阻礙,要我以心觀塵,莫有所住。”
那根拐杖被舉了起來,末端抵住他胸口。
覺明禪師點了點他心臟的位置,“那你這些年又是如何做的?”
力道雖輕,觀塵卻覺得心口一痛,連靈魂都被重重詰問了。
他這些年修煉了一層懸清寺大弟子的皮,外人看來,他沉穩通透,行事妥當,是下一任住持的最佳人選。
可他清楚,自己始終掙紮著。
觀塵的佛緣來得並不自然,甚至可以說是命運的勉強。
他還是趙卻寒時,從出生起到十來歲上,得到最好的東西便是這個名字。
一聽便是書香人家給孩子取的名,實際上他的出身如同路邊塵泥般低賤。
父親沾了賭,早把家裏敗光了。趙卻寒是家中第四個孩子,出生的時辰不好,被隔壁村算命的批了一卦,說他克父克母。
故而在他十歲時,便被父親賣給了人牙子。因他相貌生得好,所以父親討了個高價,給家裏換了二兩銀子。
從十歲起,趙卻寒便被輾轉賣到過許多地方。但他脾氣倔,不服管教,被打了只會更倔,每到一戶人家待不了幾個月便會被再次發賣。
那段時日他始終懷著一股怒意,說不清是對誰憤怒,他只是單純覺得這世間肮臟不堪。
他受盡了毒打與苛待,在各個地方輾轉了兩年。
終於,他被賣到了靈州柳家。
第一日,他不聽老仆管教,卻沒有被毒打懲處,第二日也沒有,第三日時他便安靜了下來。
趙卻寒為自己做了個決定,他想留在這戶人家。
第四日清晨,他被管家帶到了主人的房間裏。
他以趙卻寒的身份,見到了名為柳雲景的小少爺。
那是個病秧子,不過十歲,生命卻已經顯露出走到盡頭的態勢。
寒冬臘月裏,室內燒著滾燙的炭,將屋子烘得暖暖的。趙卻寒剛進去便覺得燥熱,那小孩兒卻穿著厚厚的襖子跟他娘撒嬌喊冷。
柳雲景說話的聲音很小,臉上的笑似乎是強撐出來的,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潤。因此即使像個活潑的小孩撒嬌,都尉夫人眉頭卻沒展開過,只在眼裏蘊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趙卻寒只瞥了一眼,便與小少爺好奇的目光對上了。
那對母子長得很像,柳少爺繼承了那雙溫潤的眼睛和柔和的輪廓,看向他時眼裏亮晶晶的,像是傳說裏的小仙童。
小少爺脆生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趙卻寒只站了這麽一會兒,骨頭都被暖意入侵了。他心想這麽可憐又可愛的小少爺,一定不想看見他冷著一張臉,於是松開了緊抿的唇。
“我叫趙卻寒。”他說。
這是他在柳雲景那裏的第一個名字。
趙卻寒當了幾日柳少爺的小廝與玩伴,柳都尉與夫人卻單獨找到他,說要同他商量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