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碎金身

剛入夜,方慕之派來的馬車就停在了季宅後門外。

季別雲穿了身輕便黑衣,頭發也沒像往日那般全部束起,半披散下來。夏夜晚風拂過衣角與發絲,襯得少年不再像叱咤風雲的將軍,倒像是哪家高門裏半夜偷溜出來的公子少爺。

徐陽目送少年上了車,看著那黑衣的身影,搖了搖頭。

披甲時還好,一換上尋常衣裳,季別雲瘦了一圈的事實便更加明顯。他回想起少年剛入京時的意氣風發,此刻看著也就有些難受,卻只能透過車窗囑咐了句早些回來喝藥。

在搖晃之中馬車出了城,一路往南邊走去,不出多時便停在了懸清山腳下。

季別雲登上山道,走得比以前累一些,在月光下隱約見到山門時雙腿已經有些發軟。山上的氣溫比宸京冷得多,他緊了緊衣領,將燈籠裏的燭火吹滅,放在了山道一旁。

右衛派了不少人守著國寺,因夜裏閉寺,沒有香客也沒有僧人出來,故而這些人看起來都有些百無聊賴。

季別雲從樹林裏繞到側面,趁著士兵不注意的空當飛身攀上墻頂,輕巧地落在了寺內地面。

許久沒回來了,他心裏生出些懷念,一股寺內獨有的香火氣息也飄至鼻尖。

照著記憶中的路線往觀塵的住處走,四面八方蟬聲淒切,聽得他身上越來越冷。

好不容易走到了是名院外,卻冷不丁遇上兩個人影,正從裏面出來。

季別雲進入懸清寺之後便失了戒備心,腳步聲匿得慢了些,故而被那兩人聽見了。

隨即便聽前方喝道:“什麽人!”

他心知再藏也無用,索性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面前兩個提燈的和尚一老一壯。老的那個他知道,應該是覺明禪師,正值壯年的那個他卻不認識,也沒見過。

方才的怒喝便是此人發出來的,此刻看見他的樣貌之後,連裝也不裝,面上露出了明顯的憎惡之情。

“季將軍?”這三個字也說得近乎咬牙切齒。

季別雲一陣心虛,答了一聲“是”。

半夜闖到人家寺裏還被發現了,屬實是有些丟臉。而且這人沒見過他都能一下猜出他身份,想來他在懸清寺裏也挺有名的,就是這名聲可能不太好。

那人冷冷道:“若季將軍是來找觀塵師弟的,不如現在就離開。”

他裝作沒聽見,問道:“觀塵大師可還好?”

“懶得與你這種人……”

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旁的覺明禪師打斷了。

“妙悟,”老人的聲音滄桑無比,“你先回去吧,我同這位施主說幾句。”

那妙悟竟沒有反抗住持的話,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便大步離去了。

季別雲明白過來,這人應該便是妙慈小沙彌的師兄,百聞不如一見,果然脾氣暴躁。

只是他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這位妙悟,難道是因為觀塵跟著他去了充州嗎?還是說自己今日行徑太唐突,活脫脫一個來玷汙高僧清白的登徒子?

季別雲多看了兩眼那背影,突然被喚了一聲。

“季施主。”

他倏地轉過頭來,對著覺明禪師略一躬身,“見過住持。幾日不得觀塵大師的消息,實在有些擔憂,故而冒昧前來。”

光線昏暗,他瞧不清禪師的模樣,只能隱約看見對方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說話時聲音也透著虛弱,風燭殘年又大病一場,他有些不忍心讓老人家站在這風口上。

“觀塵無礙,我只說幾句,說完便讓施主進去。”禪師語速緩慢卻自帶威嚴,“當初是我將那孽徒帶回懸清寺,師徒情分做不得假,因此在季施主面前也無需虛禮了,便大膽直言一次。”

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什麽好話,季別雲雖然猜不出覺明禪師想說什麽,卻莫名感到一陣恐慌。

隔著一道院墻,觀塵就在裏面,但他突然間生出一股急迫,想什麽也不顧地闖進去。

他剛轉過頭望向院內的隱約燈火,便聽得老人開口。

“我是在靈東寺遇見的觀塵。”

季別雲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回過頭來看向覺明禪師。

待他看見老人惋惜又悲切的目光,才覺得如同有一道無形的雷電劈在背上。他幾乎站不住,整個人如同墜入深淵,連魂魄都不受控制地向下落。

“我見他聰慧過人,頗有慧根,便將他帶回懸清寺,改了個名叫做觀塵。我老了,又只有這一個徒弟,自然是希望他日後能功德大成,接過懸清寺。

“觀塵自從入寺之後從未行差踏錯,可是他年紀尚輕,必然是要經歷劫數的。我等了四年多,終於等來了他的劫。”

覺明禪師那雙渾濁的眼透過昏暗燭光看向他,語氣沒什麽起伏,卻如同一把利刃刺來。

“或者說,這場劫在他年幼時便種下了因。因緣輪轉,終究是在今日得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