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滿月

季別雲從段府脫身之後,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自家馬車。

見到青霜的一瞬間他便徹底失去了力氣,意識勉強還留存了一些。他能感覺到自己被青霜扶著坐進馬車,沒過多久馬車便顛簸起來,一路飛馳。

他已經沒精力給自己傷口包紮止血,整個人癱坐在車內,腦子裏一團亂麻。

怎會如此之巧?

大半夜的,皇帝為何忽然召段文甫去懸清寺?

然而一想到懸清寺,季別雲便隱隱有了答案。

——觀塵又一次救了他。

觀塵……

為什麽觀塵比他還要了解自己?一步接著一步都被那和尚猜到了,卻也不當著他的面明說,只默默地給他指點,替他看顧著自己的安全。

仿佛他整個人都被觀塵捏在了手心裏。

一想到懸清山上那位僧人,季別雲心裏便充盈著說不清的悸動,還有些泛疼。

他如今真的有了後盾,受傷受困之時不再只有破釜沉舟、魚死網破,至少在危急關頭還能有個念想,想著有人會來救他。

自從被流放,季別雲就再也不曾有過這種念想了。

因為沒有人會來救他,能救他的,能讓他活下來的只有自己。

此時夜色已深,街道上已經沒什麽人,整個宸京逐漸陷入了睡夢之中,只有月光從車簾縫隙漏了進來。

季別雲握著那把沾滿血的卻寒刀,吃力地撕下一片衣角,固執又緩慢地將刀上的血液擦拭掉。卻寒刀是不該染血的,季別雲感到一絲負罪感,玷汙了這把刀就如同玷汙了觀塵一般。

他有些懊悔,都怪當初取了這個名字。

車內昏暗,他晃動而模糊的視野中,刀的寒光比月光還要清亮。將所有血跡都擦拭幹凈之後,他垂眼看了許久,直到馬車停下。

回到季府之後,便是一陣兵荒馬亂。

徐陽派人出去請大夫給他解毒,剩下的小廝們忙活著替他清理傷口,止血包紮。

方少爺與戴豐茂帶著兩個小孩待在外面院子裏,季別雲迷糊間聽得那兩人交錯來回地罵段文甫,一會兒是“殺千刀的”,一會兒又是“作惡多端不得好死”。就連方慕之如此有禮數之人,都氣得罵了兩句粗口。

季別雲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傷勢嚴重與否,冷虞散讓所有疼痛都變得鈍了許多。但見著這些人著急的模樣,他似乎有了數,在心裏給段文甫又狠狠記了一筆。

緊繃的思緒忽然放松下來,他只覺得身下的床褥又軟和又舒服,讓人昏昏欲睡。

沉入昏睡之前,他抓著徐陽的袖子道:“交代你的事做了嗎?”

徐陽正拿著一張被血浸染的帕子,手上也沾了他的血,連聲答道:“做了做了,別操心。”

季別雲還不放心,視線在屋內找了一圈,發現了放在桌上的那張弓。

那是最關鍵的一舉,他不想留給別人,那一箭必須由他來方能消去一些心中惡氣。

他又扯了扯徐陽袖子,“卯時之前把我叫醒。”

徐陽順著他的視線也看見了那張弓,眉頭擰得很緊,整個人氣憤卻又無奈。

“行行行,快睡你的。”

季別雲這才放心落入黑暗之中。

再次被人搖醒時,他已經清醒了許多,只是腦袋仿佛灌了鉛似的,又疼又遲鈍。

身上所有傷都被處理妥當,他走到銅鏡前,借著燭光看了看。

大多數傷都在背上,想來是自己強行突圍時被砍到的。手臂與胸口也有傷,不過看起來不算嚴重。只是這會兒冷虞散的勁已經過去了,所有疼痛都回到了身體上,讓他有些不太習慣。

他轉過頭去,自己取了架子上的衣裳穿上,對著一臉沉重的徐陽問道:“都辦好了?”

徐陽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忽道:“你說你,自從入京以來,新添了多少傷?”

季別雲低頭系腰帶,隨口答道:“哪兒還記得。”

從懸清山上被刺傷,到登闕會九死一生,又到段府這場鴻門宴,早就數不清了。

“你剛進宸京我便見了你,把你當後生弟弟一樣地帶著,”夜色之中,徐陽的聲音聽起來也比往日低沉,“卻沒想到你在短短幾月裏落下一身的傷。”

他穿好了夜行服,走過去將弓拿了起來,忍著後背與手臂的疼痛,將裝著訴狀與箭矢的箭筒也背上。

“徐兄,”他平靜答道,“我叫你一聲兄長,也是把你當自己人看待的。不過我也不是那種嬌貴的人,你不必替我操心,我知道自己在走什麽樣的路,也知道自己如今走到了哪裏。”

季別雲將黑布蒙住下半張臉,繞到腦後打了個結。

出發前拍了拍徐陽的肩膀,“多謝你。”

少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季宅,在荒涼月色之中一路潛行飛奔,如同宸京城中一片行跡無影的雲。

他最後停在了內城外,卻轉頭看向了懸清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