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十字(第2/4頁)

一張嚴肅的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噤若寒蟬的死寂出現。班盛呼吸困難,像是被人困在集裝箱裏,頭頂是四方的漆黑鐵皮頂,悲傷四處蔓延。

班父穿著藍白的病號服,躺在病床上。一年前他被確診為尿毒症,然後被送進了醫院。因為身患重病,身體臟器功能急速下降,腸胃功能紊亂導致出血。

病發後期,班父經常出現肺水腫,心包積液的症狀,病發的時候,雙下肢腫脹且排不出尿來,整宿整宿都痛苦得睡不著。

這個病是個富貴病,能靠透析活命,但它很折磨人,讓人覺得比活生生挨刀還難受。

病發時,班父難受得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剛做完透析的班父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十多歲,不像個中年人,像個垂死的老人。

班父的臉色慘白,全身腫脹得像個皮球,他似乎連手機都舉不出來,肌肉無力,臉上多了好幾道皺紋,精氣神大不如前。

比起從前的嚴苛和冷漠,班父整個人柔和了很多。

他剛開口說話,好像牽動了傷口動作頓住,接著費力地從病床上坐直了一點,發出痛苦的喘氣聲。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班父嘴唇動了動,似乎又拉不開這個臉,咳了很久,問道:

“你現在怎麽樣了?”

班盛低下頭,輕聲笑:“還沒有死。”

“你——”

班父明顯被氣到了,胸腔劇烈地起伏著,他一動氣,身上痛得更厲害,整個人直直往後倒,病房內響起警報觸發的聲音,護士和醫生沖進來。

手機倒在床單上,鏡頭被遮擋,什麽也看不見。

只聽見醫護人員急速救人發出的指令,同時引導病人放松,還有他阿姨不停勸人的聲音,以及班父重重的喘氣聲。

滴滴的聲音,急促又尖銳。

班盛也沒掛。

他想知道,三年沒管過他的父親這次打電話來想幹什麽。

半個小時後,鏡頭對準班父躺在病床上的臉,沒有一絲血色,雙眼渾濁,像個一戳就破的氣泡。

班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這是在幹什麽?怎麽還因為放不下面子而跟自己的小孩置氣。自從生了這場大病以來,班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腎源,這病折磨人,也治不好。

就這麽半死不活地吊著一口氣。

這大概是他的報應。

人生一場病,什麽都看開了,他卻依然不敢直視自己骨子裏的卑劣。

班父看著班盛咳嗽了一聲開口:“阿盛,不管你怎麽怨我,都是應該的。一切都是爸的錯。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逃避失去你母親和對你的責任,錯在我,是我太過懦弱,沒有守護好……你們娘倆。”

“換電話是因為前陣子公司出了事,助理幫我換的,”班父重重地喘著粗氣,臉漲成紅色,眼睛發紅,“你在國外的這幾年,我其實有去偷偷看過你,這麽多年,你也一直沒有動過卡裏的錢。我可能活不長了,最近老是夢見你媽在指責我,我心虛啊,咳咳……我不敢出現在你面前。”

班盛的頭仰靠在墻壁上,閉了閉眼,另一只無聲地攥緊拳頭,十分用力,青筋崩起。他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這些話他到底等了多久。

他跟這個世界對抗了多少年,眼睫掛著淚,仍固執地不肯掉下來,只是漆黑發亮的眼珠是隱忍的紅色。

“要不是你旁邊的這位姑娘來找我,爸還不知道你的病……阿盛,回家吧,家裏人都在等你。你媽的死,只個是意外,不是你的錯啊。從小我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是我讓你看待這個世界的善惡的觀念變得模糊,是我的錯,沒能做你兒時的燈塔——

以至於,你一個人在路上走了這麽久。

班父從一開始放不下臉,到現在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在那邊認錯,求和。

生病真的能改變一個人,也可能是他真的老了。

班盛仍然沒有說話,腦神經繃著的那根線搖搖欲墜,他閉上眼,唇色蒼白,全身五臟六腑的疼,像是被人生生肢解掉所有器官。

他現在是碎片,不知道怎麽拼接起來。

倏地,緊握著的手機傳來一道清脆的天真的女聲,十分可愛:

“哥哥,我……要哥哥。”

幽黑的向下垂的睫毛抖動了一下,睜開眼,一個兩歲多小女孩,她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帽子,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著班盛。

是一個全新的生命的。

他有妹妹了。

不管換手機號的理由是真的還是假的,那些強加在他身上虛無的罪惡的十字架,可以解開了。

那滴不肯掉下的眼淚終於從眼尾滑動,困住心裏的結全部自動打開,困住他多年的罪與罰,被風一吹,終於幻化成沙子。

班盛感覺自己全身那些不好的,黑暗的,痛苦的東西從身體裏正在消失,嶄新的東西注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