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荔知躺在床上, 卻沒有睡意。

每一夜都如此,即便睡去,也只會迎來混沌的夢境。

她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究竟有多少時間是用於睡眠。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思索一天之中發生的事, 每一件都細細推敲, 檢查自己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回想起謝蘭胥最後說的那兩句話,她陷入沉思。

“我此生最恨讖言, 所以不會娶你。”

先不說她並沒有打算要嫁給他。退一萬步, 假設他們成婚了, 這和讖言有什麽關系呢

這種情況下,只有一種可能。

謝蘭胥認為自己一定是會登上帝位的, 如果他娶了她,那就代表讖言實現了。

所以, 為了否定讖言, 他不會娶她。

他為何如此篤定他對那件事, 又知道多少

荔知的思緒在夜色中沉沉浮浮,等到雞鳴第二次的時候, 她在黑暗中起身,摸黑點上油燈。

昏黃的光線點亮了幽暗的房間,她推開門,走到井邊打水洗漱, 不一會, 嘉穗也推門出來了,然後是荔象生, 最後才是揉著眼睛睡眼惺忪的荔慈恩。

院子裏除了他們四人, 住的只有謝蘭胥和他的兩個丫鬟。荔知起得最早, 索性替還未出現的桃子和西瓜把菜園給澆了。

荔知正在給菜園澆水, 謝蘭胥忽然從外邊回來了。

因為一個宗人身份,謝蘭胥不必和她一樣整日和馬屎蛋子搏鬥。只要在有需要的時候,從馬場向各處輸送訓好的馬匹。

她一直以為他還在屋裏睡覺,看見穿得整整齊齊,手裏拎著一個小竹簍的謝蘭胥,不禁脫口而出:“你起來了”

謝蘭胥似乎不屑回答她這個顯然易見的問題,撇了她一眼,走進自己的房間。

荔知放下水瓢跟了進去。

“殿下是去給我采藥了嗎”

“不是。”

謝蘭胥答得斬釘截鐵,荔知站在墻邊,墊腳往鐵釘上掛著的竹簍裏一看,裏面滿滿當當都是散發著獨特氣味的草藥,她肯定道:

“殿下就是去給我采藥了。”

謝蘭胥不慌不忙,神色冷淡道:

“施肥的。”

“施什麽肥”

“給荔枝施肥。”謝蘭胥說。

荔知笑了,施然行了一禮:

“荔知替荔枝謝過殿下厚愛。”

謝蘭胥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轉過身不再說話。

這兜草藥,在荔知晚上回到院落的時候,變成一碗苦臭的湯藥由謝蘭胥端到她面前。

皇孫殿下親自為她采摘的草藥,她能挑三揀四嗎

荔知緊皺眉頭,屏住呼吸,仰頭一飲而盡。

剛一放下碗,一枚金黃色的蜜餞就遞到面前。

荔知詫異地看著眼前的謝蘭胥,後者不由分說將蜜餞塞進她的嘴裏,似乎生怕她口中說出愚蠢的問題,一句話沒解釋就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早上,謝蘭胥又帶著他的藥罐和紗布來給荔知換藥。

就在他並不承認的精心照料下,一個月後,荔知背上的鞭痕迅速結痂愈合,等到黑色的痂皮掉落,如謝蘭胥所言,留下了三道淺淺的粉色疤痕。

荔知並不在意留疤,她早就已經放棄了正常女子的生活,包括找一個相愛之人廝守一生,如果疤痕能助她達成目的,她不介意再多一些。

這一個月來,魯從阮並未出現,荔知希望他永遠忘了自己的好。與之相反,萬俟丹蓼倒時不時就來馬場看望謝蘭胥。

有時荔知感覺到她給與自己額外的注目,似乎在觀察她有幾斤幾兩,但她從未刁難找茬,久而久之,荔知也就習慣了她的打量。

一日,看上去和往常並無兩樣的一日,馬場來了新人。

新的一批流人抵達鳴月塔,聽說這次流人中內鬥得十分嚴重,再加上老生常談的饑餓和嚴寒,流人們抵達鳴月塔時只剩出發時的四分之一。

這些消息,荔知是從分來馬場的流人口中聽說的。

那時她正在馬廄中清掃多得堆成小山的馬屎蛋子,李管事用袖口捂著口鼻站在門口,揮手讓荔知出去。

荔知走出馬廄,發現外邊站了四個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

“這是新來的流人,他們被分配到馬場服役。陶嫂子幾次三番和我說你們馬廄裏事情多,忙不過來。喏,你選一個留下,其他我帶走。”

荔知放下掃帚,仔細地打量著眼前四人——說是眼前四人,其實她真正關心的只有一人。

唯一不是漢人的那人。

這名高有九尺,宛若巨人的成年男子通體古銅,高鼻深眼,唇厚齒白,樣貌與漢人和常見的胡人截然不同。

生活在鳴月塔的當地人大多是漢人,但他們日曬雨淋,皮膚變得古銅,而分配來馬場的這人,卻是另一種不同的古銅色,看得出是天生如此。再加上那雙厚得令人一見難忘的嘴唇,荔知很有理由懷疑,這就是生母秦氏曾說過的“昆侖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