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阿鯉, 你看。”

東宮四處低垂的紫紗在夜風中搖蕩,太子妃取下廊道上的一盞燈籠,拿走燈罩,微笑著問道:

“阿鯉可知這是什麽”

此時的他, 尚沒有母親腰高。

雖是正妻嫡子, 母子二人卻生活在一座只有兩個老仆的寂靜宮殿。父親已鮮少露面。

“火。”他說。

“對,是火。”

太子妃將食指置於火上。

火苗在風中躥騰, 舔舐著她蒼白的指尖。

謝蘭胥凝目觀看, 發現母親神色痛苦, 額頭和鼻尖漸漸滲出熱汗。

盡管如此,她依然沒有將手指收回。

直到火苗舔舐下的那一塊皮膚明顯腫脹起來, 她才將手指從火焰上移開。

在空氣之中,炙烤過的指腹很快變色, 一個肉眼可見的水皰鼓了起來。

太子妃臉色蒼白, 額頭和鼻尖上全是汗水, 但她還是沖謝蘭胥安慰地笑了笑,取過一枚在火上燒過的銀針, 挑開了水泡,將鮮紅濕潤的手指遞給謝蘭胥看。

“母親受傷了。”謝蘭胥訝異道,“為何我沒有受傷”

“因為你在火裏待的時間還不長。”太子妃忍痛笑了,“若再遲一些, 你的手可能就廢掉了。”

“可庶弟說……”

太子妃臉上的哀傷讓他止住了口。

這哀傷無關他人, 因他而起,也因他而傷。似哀憫, 也似無望。

他總是不經意間傷害他人, 他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句話, 哪一個字令人所傷。

“阿鯉, 世上有很多危險的東西,盡管不會讓你感到疼痛,但依然能讓你丟掉性命。你一定要記住這些東西,然後避開它們。”

“如果有人告訴你,置身火海就能溫暖全身,那你就讓他先你而去。”

太子妃笑了起來,但他覺得她在哭,之所以眼裏沒有淚,不過是因為內心的業火將其燒幹了。

“阿鯉,你是特殊的孩子,你若輕易將人言當真,遲早丟掉性命。”她說,“……想要你丟掉性命的人,太多了。”

“你要記住,人們往往言不由衷。行必由道,察其言,觀其行,無人能夠在行動中隱匿自己。”

謝蘭胥問:“母親說的話,我能相信麽”

“……不要用耳聽,要用心去聽。即便是我也一樣,阿鯉。”

回憶戛然而止,因為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幾次和荔知相會的山頭上。

他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山坡上那個熟悉的身影。

夜風吹過,草甸上的一切都愉快起來。

草葉搖曳著尖端,婀娜地擺動,匯聚成碧綠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向山頭。

枝頭的杜鵑花如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飄灑。花香如絲如線,飄蕩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荔知坐在山頭,足衣和布鞋都在身旁,一雙雪白的赤足浸入樹下蜿蜒而過的溪流,出神地望著遠處朦朧的夜色,連頭上不知何時落了杜鵑花瓣也渾然不知。

那一刻,他像是漲潮被淹沒的河畔,整個胸膛都鼓脹起來,而口舌卻又被淹沒,他的所有魂靈,都因這股莫名的悸動而柔和起來。

兜兜轉轉,陰差陽錯。

他還是回到了原點。

“阿鯉”

荔知先發現了他,急忙站了起來,卻忘記腳下就是溪水,裙擺浸入水中,水痕很快向上蔓延。

謝蘭胥穿著皂靴踏入溪流,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最後停在荔知面前。

荔知擡頭望著他,眼神驚訝不解,似乎並未料想今夜他會回到蓬溪馬場。

他也未曾想到。

荔知等著他先說什麽,但他放任自己隨心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

“你為何不想嫁我”

荔知先是詫異,然後啞然失笑。

“不是阿鯉先說,絕不可能娶我麽”

謝蘭胥抿住嘴唇,無話可說。半晌後,他才緩緩道:

“我不想娶你,有我的原因。你不願嫁我,又是為何你說心儀於我,難道並非真的”

“因為我不想讓你為難。”荔知說,“殿下是王孫貴胄,我只是罪臣之女。殿下娶我,非但沒有助力,反而會成為殿下的阻礙。”

“我知道殿下宏圖遠大,所以我甘願只做一個常伴殿下身邊的婢女。不問名分,不算前路,只要和殿下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

“我不作此想,並非心中無情,恰恰相反,因為至濃至深,所以除了情之外的一切,便都可以舍棄不要了。”

她的話,每一個字都直接進入他的血脈,順著滾燙的鮮血,流遍體內每一個角落。最後集成潮汐,在他胸口起落。

“……證明給我看。”

荔知一愣。

“那就證明給我看。”謝蘭胥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證明你留在我身邊,只是為了我。”

他期望著荔知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能驅逐那生長在他胸口中,如荊棘一樣深深紮根血肉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