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阿朝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乾坤仙門不可能任由魔君把十九州視作自家後院肆意妄為,不可能永遠妥協,天霜山的退讓不能白白犧牲。

但她心裏總有奢望,她想再拖一拖,她想等著萬一師尊能醒過來,她總還想等待更萬全的把握。

她從不知道自己其實也很怯懦,瑯玡幻境中的那些慘相總在她夢中回想,她其實害怕再眼看著熟悉的、親近的人死去,她忍不住奢望,也許再等一陣,會有更好的時機,也許誰都不需要死去,就可以解決這件事。

但當那張圖紋送到她手中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異想天開恐怕再也不能實現了。

七月,妖魔大將刑幹戚從仙魔大戰遺地歸來,帶回上千具大妖大魔的遺骸。

這些妖魔都是曾經血羅刹最忠誠的部下,是曾經妖魔界最強悍的戰力,哪怕它們死去,殘留的一具具龐大骸骨仍然散發著森然的氣息。

阿朝發現最近抄寫的典籍,有越來越多關於血肉替轉、魂魄附身的異術。

很快傳來消息,刑幹戚與黃猙攻破傀門,把傀門上下所有活著的長老弟子都押入揚州。

傀門為乾坤異術道派,最為人所知最擅長的,就是制作驅使傀儡。

揚州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恐懼,哪怕再不懂傀儡術法的人,也會聽說過,傀門禁術中,世上最好的傀儡,是用修士血肉塑成的傀儡。

這樣的修士越強大、越年輕,而這些修士最好的選擇,非體修,便是劍修。

體修在乾坤界為小道,數量不多、資質修為也略次,以劍修更尊、聲譽更廣,而乾坤仙門中歷代年輕劍修最多的,是被譽為無匹之鋒的長闕宗。

聽說妖魔問詢魔君作何打算時,魔君正在喝酒,他大笑一聲,隨手將酒杯扔到輿圖上長闕宗的方向。

各處妖魔大軍開始往揚州集結,虎視眈眈直指長闕宗。

就在八月末,在妖魔大軍準備出發時,突然爆出一個睛天霹靂的消息。

長闕宗大長老伏昆尊者的愛徒寒霜州親手弑師,逼上長闕主峰,殺得步步滿階鮮血,帶著追隨他的師弟妹們囚禁了包括宗主在內的闔宗不願屈服的長老弟子。

他親自與魔君寫陳情書,願親自赴揚州以伏昆尊者的頭顱獻上,代表長闕宗向魔君臣服,只請魔君放過長闕宗滿門,他願立天地死誓,從此甘為魔君效犬馬之勞。

千裏迢迢送來的,是厚厚一張印滿長闕宗弟子血指印的血書,還有一道已經成型的天地誓約印刻。

阿朝拿著這張血書看的時候,連手指都在抖。

魔君一手負後,對著陽光看那張天地誓約,看著看著,不由低笑起來。

他的義子殷威就曾下過天地誓約,那甚至是他假死前特意留下的遺囑,叫殷威先立誓以安定乾坤仙門的戒心,圖來無患草,為了怕那蠢物胡亂立誓生出後患,甚至那誓言的每個字都是他親自寫的。

正因如此,所以血羅刹很清楚,這份天地誓約沒有半點狡猾規避之處,那年輕寡言的重闕劍之主,以極絕的決心與毅勇寫下這份誓言,甘願自縛,自作牛馬,只求保全宗門最後的火種。

魔君欣賞這樣的狠辣與果決,大浪撲來,再龐大的方舟不轉舵順水而行就必當被卷入海底,最關鍵是誰敢來轉舵,誰敢來決定折斷膝蓋跪下,那個人必將擔當最大的罵名。

可一個不敢背負罵名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魔君本想用長闕宗做第二把打碎乾坤仙門的刀,但長闕宗如此識相,他倒來了興趣,他是一位頗有氣魄的梟雄,當然不缺乏遠見,對乾坤界的勢力從來又打又拉,冷酷屠滅不服從者,又當懷柔安撫順服者,如今長闕宗是正三門中第一個順從的宗門,這份意義遠勝過殺多少長闕宗長老弟子。

血羅刹輕輕敲著誓約的厚皮卷,眯眼思索良久,卻側過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少女身上。

從他這個方向,能看見少女纖弱的背脊輕輕顫抖,她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臉也蒼白,像魔怔了一樣,一遍一遍不信邪地去摸那些血指印。

血羅刹胸口泛起一種奇異的情緒。

純潔是一種美麗而太罕見的東西,它不是天真無邪、不是神聖無暇,不是說什麽是,它是一種過分微妙的品質,稍多一點就顯得虛偽做作,些微的不足就會徹底淪為庸俗不堪的現實。

衡明朝是一個例外,她真誠地認為自己是平庸的,也甘於這種平庸,她從來表現出木訥、怯弱、無能、圓滑等等並不美好的品質,但血羅刹活過太久了,她的皮囊在他眼中像豬羊刨開,他能看見她的魂靈,一種永遠飽含溫暖情感與理想的、鮮活又明媚的純潔。

是的,即使血羅刹,也承認她是一個格外幹凈的孩子。

生靈的本能很難不被陽光吸引,所以衡玄衍毫無保留地疼愛她,年輕深沉的天命主也扭曲而癲狂地愛她,越強大的生命越能深刻感受到她血液裏跳動的溫度,那是一種值得耗費任何心力掠奪與占有的難以再生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