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褚無咎第一次見衡明朝,她坐在樹上,躲在樹杈後悄悄瞅他。

那年她才十四歲,像一只剛長出芽的細竹,眼眸清澈又明凈,藏在茂密陰翳的樹枝後,傻乎乎地呆呆地看他。

褚無咎想,真是個嬌小姐,蠢丫頭。

後來這個嬌小姐、蠢丫頭,在他的精心謀劃下,終於成了他的未婚妻。

褚無咎比所有人更早體會過弱肉強食與世態炎涼。他少年時遇見魔尊血羅刹,被活活抽出脊骨,換成一條魔骨;十二歲那年,他的母親深夜打開他的屋門、想把他獻給好美色的褚家小管事;與衡明朝定下婚約後,他承嗣褚氏少主,一度被視為得用的提線木偶被褚氏族長眾長老爭相搶奪。

他不恨不怒,只是更深地蟄伏,慢條斯理地等待,他架空褚嶽,血洗褚氏,再等到衡玄衍與血羅刹自相殘殺而死,他徹底放開手腳擴張疆域,殺了氏族內外所有敢反抗他的人,真正成為說一不二的封疆帝侯,睥睨四海,權勢滔天,離三界至尊也不過一步之遙。

權勢,欲望和決斷,天然像血液流淌在他的身體裏,是他奉行一切的法則,為了至高的權力,他甚至可以放棄衡明朝。

情愛在權勢面前不值一提,他抱著這種冷酷的心腸疏遠衡明朝、接近蔚韻婷,他甚至會在心底冷笑著想,天底下多的是女人,衡明朝不識好歹,他又何必自找苦吃,他當然應該換一個柔順懂事的女人。

溫柔小意,曲意奉迎,這是衡明朝這輩子都學不會的東西,她的眼睛只崇敬望向衡玄衍所指引的方向,她的心中有昆侖、乾坤仙門,有螻蟻般的蕓蕓眾生,唯獨容不下兒女情長生長的余地。

褚無咎清晰感覺自己在扭曲,每看見她多一刻,他就會更扭曲一分,他不能容忍這樣可笑的自己,他迫不及待想把她從心裏血淋淋剜出來,像剜除一塊毒瘤、一塊腐爛的血肉。

然後他等到了。

手掌拍進血肉裏,他手心能清晰感知到少女柔軟的身體皮開肉綻、血肉崩裂,像輕而易舉碾碎一只蝴蝶的蝶翼。

她竟還在沖著他笑。

她張開嘴,說了很多話,但他聽不清那是什麽。

黑色的血水從她嘴邊湧出來,她舉起劍,橫戈在自己脖頸。

她渾身流著血,血染黑了大紅的嫁衣,可她眼睛還在閃閃發亮,望麗嘉著他,還像當年躲在樹後的少女,明明害羞,卻又色膽包天,眼都不眨地傻乎乎偷看他個不停。

“褚無咎,褚無咎。”

“褚無咎,”她咧嘴露出個大大燦爛的笑容,大聲說:“我放你自由啦。”

她毫不猶豫把劍鋒劃過脖頸,血水乍開艷麗的花,泉水一樣飛瀉噴濺,濺在他臉上。

是熱的,褚無咎想,太燙了。

那血比火還燙,燙得他臉上好像烙印出一道疤,燙得他全身都像燃燒起來。

他聽見自己心臟猛烈的泵跳,像傳出幼畜淒痛的哀嚎,蔓延在他四肢百骸的紫色蠱線像被火燎燒的絲褪色融化,就在那一刻,在他心臟最深的地方,那條啃噬了他心臟兩百年的子蠱幼蟲倏然倒下,抽搐兩下,燃燒成灰燼。

就在那一刻,褚無咎的心忽然空了。

他的心像漏了一個大洞,黑黢黢的,漏著風,他又覺得很冷,那些風簌簌吹著他,無窮無盡又深不見底的冷。

前所未有的龐大力量從骨頭最深處破錮而出,自由與無拘的強悍伴隨著血液尖嘯。

褚無咎聽見許多的驚駭欲絕的慘叫,面前無數人影閃動,交錯重疊的面孔布滿惶恐,爭相瘋了似的退後。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並不在意。

他只低下頭,看著懷裏的少女。

“衡明朝。”他輕聲說:“你為什麽不說話?”

她閉著眼,黑色的血從脖子湧出來,她的脖子細長,劍刃割得太深,半邊脖頸都斷了,他很怕她的腦袋掉下來,用手先輕輕把她的頭擺正,才去捂她脖子斷開的切口。

太平劍的劍痕利落又幹凈,他頗有耐心地對準合攏,果然對得嚴絲合縫,他再用手捂住,認為可以把血堵住。

可血沒有止住,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黑紅色的血,很快漫過他的手掌。

褚無咎靜靜看著自己染滿血的手掌,他的狐尾從身後伸過來,他扯下一小塊皮,像在絲布上繡花的小娘子一樣,細細覆在少女傷口處。

“不會捂不住的,別怕,別怕。”他有些溫柔地說:“我給你添一塊皮,傷口會很快長起。”

那塊皮蓋上,血果然漸漸不再流了。

褚無咎眼中浮現出愉快的色彩,他摸了摸那塊皮,小心地揭開一點看,少女靜靜躺著,脖頸處沒有血痂,卻再沒有血流出來了

她的血流幹了,再也流不出血了。

褚無咎坐在一片血泊裏,很久沒有說話。

他捂住她的脖頸,低垂著頭,重新安靜下來,仿佛終於恢復了冷靜。